巖山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昏暗的茅屋里漾開一圈冰冷的漣漪?!霸嵘駵Y……銀血災(zāi)星……”
這幾個(gè)字,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和禁忌的氣息,砸在蘇沉混亂的心湖上,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微瀾。葬神淵?這個(gè)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記憶的空白處!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混合著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頭顱再次傳來炸裂般的劇痛,那些模糊的毀滅畫面——無邊的黑暗、刺骨的冰冷、灼燒靈魂的熔巖地獄——如同掙脫枷鎖的兇獸,更加狂暴地沖擊著他的意識!
“呃……”蘇沉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手指死死摳進(jìn)身下粗糙的草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沾滿污泥和暗紅血痂的指甲縫里滲出暗銀色的血絲。他死死咬住下唇,阻止那痛苦的嘶吼沖出喉嚨,牙齦再次崩裂,粘稠的暗銀血液沿著嘴角緩緩淌下。
阿黎被父親話語中那沉重的禁忌感和蘇沉痛苦的反應(yīng)嚇住了,下意識地又往父親身后縮了縮,小手緊緊攥著巖山粗糙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惶。門口的寨民們也安靜下來,臉上的憤怒被一種混雜著敬畏和恐懼的復(fù)雜神色取代。“葬神淵”、“銀血災(zāi)星”……這些詞,對于生活在黑石山脈陰影下的青巖寨人來說,如同深夜里提及山魈的真名,帶著不祥的魔力。
巖山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如同最銳利的鷹隼,沒有錯(cuò)過蘇沉聽到“葬神淵”三字時(shí)那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震顫和痛苦。他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了。眼前這個(gè)被腐泥潭吐出來的半死人,他的傷,他的血,他靈魂深處那股冰冷的毀滅氣息……都與那個(gè)流傳在黑石山脈最深處、被寨中老巫師視為禁忌的傳說嚴(yán)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
他沉默地將掌心那只氣息奄奄的碧玉小蠱遞還給女兒,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阿黎,帶小碧去找老巫師。告訴他,用‘月露’和‘腐骨草’最嫩的芯尖,溫養(yǎng)。不許再靠近這里?!彼穆曇舻统粒瑓s帶著山岳般的重量。
阿黎怯生生地接過小碧,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蜷縮在竹榻上、如同受傷野獸般的蘇沉,又看了看父親不容置疑的臉色,終究沒敢再說什么,低著頭,捧著那點(diǎn)微弱的碧綠螢火,快步跑出了茅屋,消失在漸濃的暮色里。
“都散了。”巖山目光掃過門口驚疑不定的寨民,聲音不高,卻如同滾過山巖的悶雷,“今夜之事,不許外傳一個(gè)字。違者……逐出寨子!”
寨民們被巖山眼中那冰冷的威嚴(yán)重重一壓,噤若寒蟬,互相看了一眼,帶著滿腹的驚疑和恐懼,紛紛低頭退去,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安靜的寨子深處。簡陋的木門被最后離開的人帶上,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光亮和聲響。
茅屋里徹底陷入了死寂。只有蘇沉壓抑痛苦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濃烈的草藥苦澀和柴火余燼的氣息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
巖山?jīng)]有離開。他如同沉默的山巖,佇立在逐漸被黑暗吞噬的茅屋中央。黑暗中,蘇沉只能勉強(qiáng)看到他魁梧的輪廓,以及那雙在陰影里依舊閃爍著幽深光芒的眼睛。
時(shí)間在劇痛和死寂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蘇沉感覺那股因強(qiáng)行回溯記憶而引發(fā)的靈魂撕裂感終于緩緩?fù)顺?,只剩下身體各處傷口傳來的、如同潮汐般永恒的鈍痛和深入骨髓的虛弱。他艱難地放松緊繃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癱在草席上,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黑暗中,巖山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沙啞,如同在講述一個(gè)塵封了萬年的噩夢: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連寨子里最老的巫師,也只能從殘缺的獸皮卷和祖先模糊的口述中窺見一鱗半爪。”
“葬神淵……在無盡黑石山脈的最深處,比瘴霧林更遠(yuǎn),比萬毒沼澤更險(xiǎn)。傳說……那里是上古神魔隕落的戰(zhàn)場,是連山神都不敢踏足的禁忌絕地!深淵之下,是吞噬一切生靈的血海,浸泡著神魔的枯骨……”
“每隔千年……或者更久……當(dāng)血海翻騰,煞氣沖天之時(shí)……”巖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就會有……‘東西’……從深淵里爬出來。”
“它們……披著人形……或者……曾經(jīng)是人……”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最可怕的詞句,“它們的血……不是紅的……是……銀色的!像融化的、冰冷的秘銀!”
銀血!
這兩個(gè)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蘇沉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昏暗的光線下,那幾道尚未愈合的抓痕處,暗銀色的血液粘稠而冰冷,無聲地流淌著。
“它們帶著深淵的詛咒和神魔隕落的怨念……”巖山的聲音更加低沉,充滿了壓抑的恐懼,“所過之處,瘟疫橫行,草木枯萎,鳥獸絕跡……山石崩裂……如同行走的災(zāi)厄!它們是……銀血的災(zāi)星!是葬神淵吐出的……滅世毒瘤!”
“黑石山脈的祖先們……付出了無數(shù)生命的代價(jià)……才將那些爬出來的‘東西’……重新埋葬……或者……驅(qū)逐回深淵……”巖山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獸皮卷上說……每一次銀血災(zāi)星現(xiàn)世……都預(yù)示著……黑石山脈……甚至整個(gè)玄元大陸……將迎來一場浩劫……”
茅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巖山沉重的呼吸和蘇沉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心跳聲。
“所以……”蘇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冰冷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在你眼里……我也是……那種……滅世的……毒瘤?”
黑暗中,巖山沉默了很久。久到蘇沉幾乎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我不知道?!睅r山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和沉重,“你的血……是銀色的。你身上……有深淵的味道……還有那股……冰冷死寂的力量……和傳說里……太像了。”
他緩緩走近竹榻,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壓迫感。蘇沉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如同實(shí)質(zhì)的目光穿透黑暗,在他殘破的身體上掃過。
“但……”巖山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語言,“腐泥潭沒有因你而枯萎。寨子里的蠱蟲……除了小碧被你體內(nèi)那股力量所傷……其他的……并未躁動不安。而且……”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蘇沉那只曾試圖掐下腐骨草葉尖的左手上。
“你想救小碧。”巖山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一個(gè)只想著毀滅的災(zāi)星……不會這么做?!?/p>
蘇沉沉默了。他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看著茅屋頂棚縫隙里漏下的、越來越稀疏的星光。巖山的話,像冰冷的鑿子,在他混沌的意識里鑿開了一條縫隙。葬神淵……銀血災(zāi)星……滅世的毒瘤……這些詞如同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鎖住。
我是誰?我真的是那種帶來毀滅的怪物嗎?心底深處那冰冷的殺意和刻骨的仇恨……又是什么?
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比身體的劇痛更甚。
“養(yǎng)傷?!睅r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恢復(fù)了之前的低沉和平靜,卻少了那份審視,多了一絲……或許是憐憫,或許是其他更復(fù)雜的東西?!暗饶隳軇恿恕?guī)闳ヒ娎衔讕煛K蛟S知道得更多。”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魁梧的身影無聲地融入了門外的濃稠夜色之中,輕輕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茅屋里徹底陷入了黑暗與死寂。只有蘇沉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窗外,不知何時(shí)悄然升起的、一輪慘白的、如同巨大瞳孔般的冷月,投下的冰冷清輝,透過茅草屋頂?shù)目p隙,如同冰冷的探針,斑駁地灑落在他沾滿污泥、暗紅血痂和暗銀色血漬的殘破身軀上。
那慘白的月光,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當(dāng)光斑觸及他手臂上流淌的暗銀色血液時(shí),那些粘稠沉重的液體,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極其微弱地……蕩漾起一絲絲漣漪般的銀灰色光澤!
蘇沉猛地低頭,死死盯著手臂上那在月光下泛起詭異微光的暗銀色血跡!
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悸動,順著那流淌的銀血,毫無征兆地傳遞到他的心臟深處!
咚!
一聲沉重如汞的心跳,在死寂的茅屋里,如同悶雷般清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