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三月，凜冬的余威仍在太行山深處徘徊，但山谷中最后一點存糧也即將耗盡。林澤的隊伍，如同被困在囚籠中的餓狼，焦躁不安的氣息在營地中彌漫。持續(xù)數(shù)月的山中蟄伏，雖避開了清軍兵鋒和官府的視線，卻也斷絕了劫掠清軍的來源。繳獲的物資早已消耗殆盡，連王老栓的鐵匠鋪都因缺乏鐵料和燃料而徹底熄火。隊伍再次面臨著生存的絕境。
“頭…糧…只夠三天了…” 李嬸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她看著空了大半的糧袋，又看了看圍坐在篝火旁、面有菜色的眾人。幼萱和丫丫雖然被優(yōu)先照顧，但小臉也明顯瘦了一圈。戰(zhàn)馬啃食著山谷里最后一點枯草和樹皮，發(fā)出不安的嘶鳴。
韓志雄煩躁地磨著那把已經(jīng)卷刃的彎刀，火星四濺，卻磨不掉他眼中的焦灼。趙大虎的箭囊里只剩下寥寥幾支磨損的箭矢。岳霆也不再“扮演”水滸英雄，他沉默地擦拭著那把視若珍寶的短刀，眼神中曾經(jīng)的“中二”光芒被饑餓和現(xiàn)實的冰冷取代，多了幾分沉郁和狼崽般的兇狠。
林澤站在高處，望著山谷外灰蒙蒙的天空。山下的世界，清軍主力在飽掠之后，正如潮水般退出關(guān)外。這意味著，平原上那些依附清虜、狐假虎威的漢奸地主、劣紳惡霸，以及被清軍打散、淪為流寇的散兵游勇，將重新活躍起來。混亂，往往意味著機會。
“不能再等了。” 林澤的聲音低沉而決斷，打破了營地的壓抑，“坐吃山空，只有死路一條。”
他召集核心成員——韓志雄、趙大虎、小猴、王老栓（雖無鐵打，但經(jīng)驗豐富）。
“清虜主力已退，關(guān)內(nèi)空虛?！?林澤攤開一張簡陋的、由小猴等人根據(jù)記憶和零星情報繪制的地圖，“我們的目標，不再是韃子小隊?！?/p>
他的手指點向地圖上幾個標記的村落和集鎮(zhèn)：“這些地方，有‘肥羊’?！?/p>
他解釋道：
· “漢奸地主”： 那些在清軍入關(guān)時主動投靠、充當帶路黨、幫兇，甚至趁機兼并土地、欺壓鄉(xiāng)鄰的劣紳。他們家中往往囤積了大量糧食、財物。
· “惡霸豪強”： 地方上的土霸王，勾結(jié)官府（或本身就是胥吏），魚肉百姓，家中必有浮財。
· “潰兵流寇”： 被打散的明軍或趁亂而起的小股土匪。他們可能劫掠了富戶，也可能本身就是目標（搶他們的戰(zhàn)利品）。
· “小型商隊”： 戰(zhàn)亂稍息，膽大的商人可能會嘗試短途販運糧食、布匹等必需品。
“原則不變！” 林澤強調(diào)，眼神銳利，“避強擊弱！情報先行！快打快撤！”
· 目標： 只挑防御薄弱、護衛(wèi)稀少、易于得手的對象。
· 情報： 小猴的“地鼠”隊立刻撒出去，重點偵察上述目標的情報（守衛(wèi)力量、地形、有無官兵或大股武裝靠近）。
· 戰(zhàn)術(shù)： 以突襲、夜襲為主，力求速戰(zhàn)速決，劫掠以糧食、布匹、鹽巴、鐵器（農(nóng)具、廢鐵）等生存必需品為主，金銀次之。
· 紀律： 嚴禁濫殺無辜（除非反抗）、嚴禁奸淫擄掠（只針對目標財物）、嚴禁戀戰(zhàn)！
“記??！” 林澤的目光掃過眾人，“我們只為活命！只為搶一口吃的！不是替天行道！更不是造反！誰要是手癢管不住自己，壞了規(guī)矩…” 他頓了頓，眼神冰冷地看向韓志雄。
韓志雄會意，悶聲悶氣地接口：“老子剁了他的手！”
命令下達，營地如同注入強心劑。饑餓驅(qū)使下，行動效率驚人。小猴帶著幾個最機靈的“耗子”如同離弦之箭，消失在茫茫山野中。其余人則開始緊張地準備：檢查武器（雖然簡陋）、喂飽僅存的幾匹還能跑動的戰(zhàn)馬（其余只能留下）、打包僅有的行囊。
岳霆默默地將短刀插入腰間，又拿起一根磨尖的木矛。他走到林澤面前，眼神帶著一絲執(zhí)拗和渴望：“哥…這次…我能去嗎？”
林澤看著他。少年的眼神中，曾經(jīng)的“中二”狂熱已被一種更真實的、對戰(zhàn)斗和食物的渴望取代，還夾雜著一絲證明自己的急切。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跟著栓柱。多看，多聽，少說話。聽命令行事！敢亂來，以后就別想再出山！”
岳霆用力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隨即又被他強行壓下，努力做出沉穩(wěn)的樣子。
初試鋒芒：河畔劫糧
三天后，小猴帶回情報：距離山口約四十里，一處名為“張官屯”的莊子。莊主張扒皮，是本地有名的劣紳，清軍來時第一個獻糧投靠，幫著清軍搜刮鄉(xiāng)里，逼死過好幾戶抗糧的百姓。清軍退走時，他不僅沒受損失，反而趁機低價兼并了大量土地。最近，他正將從四鄉(xiāng)八里搜刮來的糧食（主要是麥子、豆子）集中起來，準備運往縣城販賣牟利。明天一早，一支由十幾輛大車組成的糧隊，將在二十來個家丁護院（多是地痞流氓，裝備簡陋）的押送下，沿著官道旁的河灘小路出發(fā)。
“好！” 林澤眼中寒光一閃，“就是他了！”
目標明確：糧食！行動迅速！護衛(wèi)薄弱！地形有利（河灘小路狹窄，一側(cè)是河，一側(cè)是蘆葦蕩，便于設(shè)伏和撤退）！
當夜，林澤親率韓志雄、趙大虎、栓柱、阿牛等二十余名核心戰(zhàn)力（包括岳霆），一人雙馬（盡量保證機動性），如同幽靈般潛出山口，借著夜色掩護，悄無聲息地抵達預(yù)定伏擊地點——河灘小路一處蘆葦茂密的拐彎處。
春寒料峭，河風刺骨。眾人伏在冰冷的泥濘和枯黃的蘆葦叢中，一動不動。岳霆緊跟在栓柱身邊，身體因為寒冷和緊張微微發(fā)抖，但眼神卻死死盯著小路的方向，握著木矛的手心全是汗。這是他第一次參與真正的行動。
天蒙蒙亮時，遠處傳來了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和家丁們粗野的吆喝聲。糧隊來了！
打頭的是一輛騾車，上面坐著管家模樣的胖子。后面跟著十幾輛裝滿糧袋的大車，由牛馬拉著。二十來個歪戴帽子、斜挎腰刀或棍棒的家丁，懶散地跟在車隊兩側(cè)，罵罵咧咧，毫無警惕。
當車隊完全進入伏擊圈，林澤猛地一揮手！
“殺——！”
韓志雄如同猛虎出柙，第一個從蘆葦叢中躍出！他根本不用馬，雙腳在泥濘的地面一蹬，魁梧的身軀帶著一股狂風，直撲車隊最前方的管家騾車！手中那把豁了口的彎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劈下！
“噗嗤！” 那管家還在發(fā)懵，頭顱已沖天而起！鮮血噴濺！
“敵襲??！” 家丁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地拔刀抽棍。
但已經(jīng)晚了！
趙大虎在蘆葦叢中張弓搭箭！“嗖！嗖！嗖！” 三支利箭如同奪命飛蝗，精準地射穿了三個試圖組織抵抗的家丁咽喉！
栓柱、阿牛等人怒吼著沖出，如同餓狼撲入羊群！木矛捅刺，柴刀劈砍！家丁們本就是烏合之眾，驟然遇襲，瞬間崩潰！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有幾個試圖跳河逃命，被冰冷的河水凍得哇哇大叫。
岳霆熱血上涌，看到敵人潰散，一股模仿“黑旋風”的沖動涌上心頭，忘了林澤的叮囑，低吼一聲“殺韃子！”，挺著木矛就朝一個背對著他逃跑的家丁后心刺去！
“住手！” 栓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岳霆的矛桿！矛尖在距離那家丁后背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你干什么？！” 栓柱低吼，“頭說了！只搶糧！不濫殺！他跑了就跑了！”
岳霆被吼得一怔，看著那個連滾帶爬消失在蘆葦叢中的背影，又看看栓柱嚴厲的眼神，這才想起林澤的命令，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悻悻地收回了木矛。
戰(zhàn)斗爆發(fā)得快，結(jié)束得更快！不到半盞茶功夫，抵抗徹底瓦解。家丁們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幾個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搬糧食！快！” 林澤厲聲下令，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戰(zhàn)場，尤其警告性地瞪了岳霆一眼。
眾人立刻撲向糧車。沉重的糧袋被迅速搬下，堆放在幾匹馱馬背上。林澤的目標很明確：只拿糧食！不碰其他財物（如管家身上的錢袋、家丁的破刀），更不理會那些跪地求饒的俘虜。
“撤！” 糧袋裝滿，林澤毫不戀戰(zhàn)，立刻下令。
隊伍如同旋風般卷起糧食，迅速消失在茫茫蘆葦蕩中，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幾輛空空如也的大車。
歸途與反思
回山的路上，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沉重的糧袋壓在馬背上，卻壓不住眾人臉上的興奮。饑餓的威脅暫時解除，劫掠成功的喜悅彌漫在隊伍中。
韓志雄扛著兩袋麥子，步履沉穩(wěn)，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兇悍。趙大虎警惕地掃視著后方，嘴角卻微微上揚。栓柱和阿牛等人更是興高采烈地低聲交談著剛才的戰(zhàn)斗。
只有岳霆，沉默地跟在隊伍后面，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濘的雙手和那根沒沾血的木矛。剛才栓柱的呵斥和臨陣退縮的經(jīng)歷，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初次參戰(zhàn)的興奮。他本以為會像書里寫的那樣，沖入敵陣，大殺四方，贏得滿堂喝彩…可現(xiàn)實卻是，他差點違反命令，還被栓柱哥當眾訓(xùn)斥…一種挫敗感和羞恥感在他心中翻騰。
林澤將岳霆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氐脚R時營地，卸下糧食后，他走到悶悶不樂的岳霆身邊。
“覺得憋屈？” 林澤的聲音平靜。
岳霆低著頭，悶聲“嗯”了一下。
“為什么沖出去？” 林澤問。
“他…他是壞人！是漢奸地主的狗腿子！” 岳霆抬起頭，眼中帶著不服氣。
“是壞人，就該死？” 林澤反問，“那跪地求饒的呢？逃跑的呢？都該死？”
岳霆語塞。
“記住，” 林澤的聲音嚴肅起來，“我們是狼，不是瘋狗。狼捕獵，是為了吃肉活命，不是為了殺戮。殺一個沒有威脅、只想逃命的雜魚，除了浪費力氣，暴露行蹤，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有什么用？”
他指了指堆放的糧袋：“我們的目標，是糧食！是活下去！不是替天行道！更不是逞英雄！栓柱攔你，是對的。下次再犯，你就留在山里看家。”
岳霆看著那些救命的糧食，又想想自己剛才差點捅死那個逃跑家丁的沖動，小臉漲得通紅，羞愧地低下了頭：“哥…我…我錯了…”
林澤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記住教訓(xùn)就好。想當英雄？先學(xué)會控制自己，學(xué)會服從命令?；钕氯ィ仁裁炊贾匾！?/p>
岳霆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的浮躁褪去不少，多了幾分沉靜和反思。
營地中，篝火重新燃起，食物的香氣驅(qū)散了多日的陰霾。林澤看著圍坐在火堆旁、狼吞虎咽的眾人，又望了望山下依舊混亂的世界。他知道，這次劫掠只是權(quán)宜之計。山中的困局并未真正解開，他們必須找到更穩(wěn)定、更長久的生存之道。但至少，這口“活命糧”，讓他們有了喘息和思考的時間。出山的利爪，已經(jīng)沾上了血與泥，也嘗到了生存的滋味。未來的路，依舊兇險，但至少，他們再次握緊了手中的刀，睜開了覓食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