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初春，太行深處。林澤的隊(duì)伍在敷衍了盧象升的使者后，迅速遁入人跡罕至的群山，在一處隱秘谷地扎營休整。遠(yuǎn)離了清軍的鐵蹄和官府的視線，山谷中難得的寧靜如同一劑良藥，撫慰著這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隊(duì)伍緊繃的神經(jīng)。物資雖仍匱乏，但安全的環(huán)境讓緊繃的弦得以松弛，營地中多了幾分久違的煙火氣與人聲。
最顯著的變化，莫過于岳霆。這個曾被血海深仇壓得如同驚弓之鳥、眼神陰鷙如冰的少年，在相對安穩(wěn)的庇護(hù)下，如同凍土下掙扎的嫩芽，竟悄然綻放出一種近乎“中二”的蓬勃生氣。而這一切的源頭，是一本在洗劫某個鄉(xiāng)紳別院時意外繳獲的、紙張粗糙、插圖簡陋的坊刻《水滸傳》。
這本被遺落在書箱角落的閑書，成了岳霆的精神圖騰。他識字不多（林澤教導(dǎo)的“人”、“生”、“刀”、“仇”等字是基礎(chǔ)），但書中那些粗獷傳神的插畫——李逵掄板斧、武松打猛虎、魯智深倒拔楊柳——以及老郎中磕磕絆絆講述的“替天行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草莽江湖，為他封閉黑暗的內(nèi)心世界推開了一扇充滿“俠義”光輝的窗。
于是，山谷里時常上演著岳霆自導(dǎo)自演的“英雄戲碼”：
· “黑旋風(fēng)”附體： 他不知從哪翻出一塊破舊的黑布，裹在頭上充作“幞頭”，揮舞著一根充當(dāng)“板斧”的粗木棍，對著山谷里的巨石或枯樹樁猛劈猛砍，口中怒吼：“呔！狗韃子！吃俺‘黑爺爺’一斧！” 木屑紛飛，虎口震裂也渾然不覺，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
· “行者”練拳： 他脫掉上衣（初春的寒意也阻擋不了熱情），模仿插畫中武松的架勢，對著營地角落里拴著的一頭剛捕獲、瘦骨嶙峋的野豬（被他強(qiáng)行命名為“吊睛白額大蟲”）虛張聲勢地比劃拳腳，口中念念有詞：“今日便打殺了你這害人的大蟲！”
· “花和尚”拔樹： 他找到一棵手腕粗的小樹，憋紅了臉，使出吃奶的力氣去“倒拔”，結(jié)果自然是紋絲不動，自己還摔了個四腳朝天，惹得丫丫咯咯直笑。他也不惱，爬起來拍拍屁股，嘟囔著：“力氣不夠…定是酒肉不足！待俺吃飽了再來！”
林澤看著岳霆這略顯滑稽卻又充滿生命力的表演，心中五味雜陳。他明白，這是少年在巨大創(chuàng)傷后的一種心理代償和情緒宣泄。那個充滿“義氣”、“快意恩仇”的水滸世界，成了他暫時逃離現(xiàn)實(shí)血海、寄托英雄夢想的精神烏托邦。他沒有阻止，甚至偶爾會在他模仿某個招式時，淡淡地評價一句：“架勢有了，下盤不穩(wěn)?！?韓志雄則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這小子“不務(wù)正業(yè)”，有這力氣不如多練幾趟刀法來得實(shí)在。
岳霆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夢”里，眼神中的陰鷙似乎被沖淡了些，偶爾會對著丫丫吹噓自己將來要當(dāng)“梁山泊主”，殺盡天下貪官污吏和韃子，替天行道！丫丫似懂非懂，只覺得“霆哥哥”比之前“好玩”多了，不再那么嚇人。
山谷的寧靜，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裂。
派往山外打探消息、采購必需品（主要是鹽）的趙大虎和小猴，帶著一身風(fēng)塵和難以掩飾的驚惶沖進(jìn)了營地。他們帶回的消息，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頭！出大事了！盧…盧督師…盧象升盧軍門…他…他殉國了！” 趙大虎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
“就在巨鹿！賈莊！” 小猴喘著粗氣，語速飛快地補(bǔ)充，“清虜主力圍住了盧督師！他身邊只有幾千疲兵！糧草斷絕！那個死太監(jiān)高起潛…帶著幾萬關(guān)寧鐵騎就在幾十里外…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盧督師…力戰(zhàn)不屈…身中四箭三刀…最后…最后力竭戰(zhàn)死！他…他臨死前還高呼‘殺賊’！他…他身邊的親兵…幾乎全部戰(zhàn)死！無一人投降！”
營地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篝火噼啪作響，卻驅(qū)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盧象升！那個在宣大前線獨(dú)抗清軍主力的鐵骨督師！那個曾派人招攬過他們的盧閻王！那個在無數(shù)流言中被稱為“盧閻王”卻對士卒如手足的統(tǒng)帥！竟然…就這樣死了？死在了友軍的背叛和坐視之下？！
林澤站在原地，身形如雕塑般凝固。他腦海中閃過那個使者矜持倨傲的臉，閃過盧象升信中（雖未接，但內(nèi)容可猜）懇切的招攬之詞。他雖拒絕了招安，但對盧象升這個人，這個敢于親冒矢石、與士卒同甘共苦的統(tǒng)帥，心中是存著一份敬意的。他本以為，盧象升就算戰(zhàn)敗，也該是轟轟烈烈，馬革裹尸……卻沒想到，竟是以如此悲壯、如此憋屈的方式落幕！
韓志雄緊握的拳頭青筋畢露，眼中兇光閃爍，低聲罵了句：“高起潛！狗閹賊！” 王老栓等人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破口大罵。
然而，更令人心寒齒冷的消息還在后面。
小猴緩過氣，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還沒完！盧督師尸骨未寒…朝廷里那些狗官！高起潛！還有那個兵部尚書楊嗣昌！他們…他們竟然顛倒黑白！上奏朝廷，污蔑盧督師…輕敵冒進(jìn)，不聽節(jié)制，導(dǎo)致大軍潰??！還說…還說他有通敵之嫌！是…是漢奸叛徒！朝廷…朝廷竟然信了！還要追奪盧督師的官職爵位！查抄家產(chǎn)！”
“什么？！” 這一次，連一向沉默寡言的韓志雄都忍不住怒吼出聲，眼中兇光爆射！營地瞬間炸開了鍋！群情激憤，罵聲一片！
“狗日的閹貨！狗日的奸臣！”
“盧督師那樣的好漢…他們…他們怎么敢？！”
“天殺的朝廷！瞎了眼嗎？！”
岳霆徹底懵了。他手中的《水滸傳》“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聽不懂太多細(xì)節(jié)，但“英雄戰(zhàn)死”、“被奸臣污蔑”、“朝廷不信”這幾個字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剛剛構(gòu)建起來的“替天行道”的江湖夢里！他看看地上的書，又看看憤怒得幾乎要噴火的眾人，小臉煞白，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信仰崩塌般的痛苦——書里的好漢死了，會被朝廷追封，會被百姓祭奠，奸臣會被懲罰…可現(xiàn)實(shí)里…為什么英雄死了還要被污蔑成叛徒？為什么奸臣還能高官厚祿？為什么朝廷…會這樣？！
林澤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翻涌的震驚、憤怒、悲憫，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徹底的失望。
一種對大明朝廷徹骨的失望。
盧象升，一個真正想抗清、有能力抗清、且愿意與士卒同生共死的統(tǒng)帥，最終的下場是什么？是被自己人背后捅刀！是被坐視其死！是死后還要被潑上叛國通敵的臟水！而那些真正禍國殃民的太監(jiān)（高起潛）、權(quán)臣（楊嗣昌），卻依舊高居廟堂，翻云覆雨！
這樣的朝廷…還有救嗎？值得效忠嗎？
他想起自己敷衍使者時的“怯懦”，想起自己對官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F(xiàn)在看來，那并非杞人憂天，而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盧象升尚且如此，他林澤若真去了巨鹿，下場只會更慘！要么被當(dāng)成炮灰填了壕溝，要么就會被那些蛀蟲找機(jī)會吞并、陷害！
“呵…” 林澤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冰冷刺骨的嗤笑。他彎腰，撿起岳霆掉在地上的那本《水滸傳》，書頁在風(fēng)中微微翻動，露出“忠義堂”三個大字。
他走到篝火旁，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眾人，最后落在岳霆那張茫然、痛苦、信仰崩塌的小臉上。
“都聽見了？” 林澤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這就是…大明朝?！?/p>
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水滸傳》，語氣冰冷如刀：
“書里寫的…替天行道？忠義無雙？朝廷招安？封妻蔭子？”
“假的！”
“看看盧督師！” 他指向巨鹿的方向，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
“他夠不夠忠？夠不夠勇？夠不夠替天行道？”
“結(jié)果呢？”
“戰(zhàn)死沙場！曝尸荒野！還要被污為叛徒！被朝廷奪爵抄家！”
“而那些真正的蠹蟲！真正的奸佞！高起潛！楊嗣昌！他們高坐廟堂，錦衣玉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這樣的朝廷…指望它抗清？指望它救民？”
“笑話！”
他猛地將手中的《水滸傳》狠狠摔入篝火之中！火焰瞬間吞噬了書頁，發(fā)出噼啪的爆響和焦糊的氣味。
“從今往后！都給我記??！” 林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悲憤與決絕：
“在這亂世，能信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刀！只有身邊過命的兄弟！只有…活下去這個理！”
“至于大明…” 林澤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無盡的疲憊與決絕，“它…已經(jīng)爛透了！不值得…我們再對它抱有任何幻想！盧督師的血…就是明證！”
山谷中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吞噬書頁的噼啪聲和林澤冰冷的話語在回蕩。趙大虎、韓志雄等人眼中的怒火漸漸沉淀，化為一種更加深沉的、對朝廷徹底死心的冰冷。王老栓頹然坐倒在地，老淚縱橫。
岳霆呆呆地看著那本在火焰中迅速化為灰燼的《水滸傳》，那曾寄托了他英雄夢想的書。火光映著他煞白的小臉，眼中最初的茫然、痛苦、信仰崩塌，漸漸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取代——有對英雄隕落的悲傷，有對奸臣當(dāng)?shù)赖耐春?，更有一種…對書中那個虛幻江湖的徹底幻滅和對現(xiàn)實(shí)殘酷的清醒認(rèn)知?，F(xiàn)實(shí)，遠(yuǎn)比話本殘酷百倍！
林澤彎腰，撿起地上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冰冷的山泉水。他抹去嘴角的水漬，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jiān)定。
“收拾東西！”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了沉重的寂靜，“此地不宜久留！盧督師殉國，清虜下一步動向不明！高起潛、楊嗣昌之流，為了掩蓋罪責(zé)，說不定會拿我們這些‘流寇’開刀！傳令下去！明日拂曉，拔營！向南！進(jìn)山！找新的落腳點(diǎn)！”
命令下達(dá)，隊(duì)伍立刻從悲憤中驚醒，如同精密的機(jī)器般運(yùn)轉(zhuǎn)起來。悲傷與憤怒被壓下，生存的本能再次占據(jù)上風(fēng)。
林澤獨(dú)自走到山谷高處，望著南方灰蒙蒙的天空。寒風(fēng)呼嘯，卷起他額前的碎發(fā)。他心中沒有豪情壯志，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蕪和對前路更深的警惕。盧象升的死與身后蒙冤，如同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他心中對大明最后一絲微弱的期待。
“盧督師…走好?！?林澤對著南方，低聲自語，聲音飄散在風(fēng)中，“你的路…走不通了。我林澤的路…得用我自己的法子…在這尸山血海里…趟出來！”
他轉(zhuǎn)身，不再回望。山谷中，篝火依舊，但每個人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對朝廷徹底絕望的陰霾。岳霆默默地看著那堆燃燒殆盡的紙灰，眼神中的最后一絲“中二”光芒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接近林澤的冰冷與清醒。亂世求生，容不下天真的俠客夢。唯有握緊手中的刀，看清這血色的現(xiàn)實(shí)，才能在這崩壞的世道里，為自己和身邊的人，殺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