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的初冬，比往年更顯肅殺。林澤帶領(lǐng)著他的拾荒小隊，在一處剛剛經(jīng)歷洗劫的村莊廢墟中艱難跋涉?？諝庵袕浡模鞘煜さ慕购?、血腥氣，以及一種更深沉的、絕望的死寂。這個村子顯然在流寇（或是流寇偽裝的潰兵？林澤無法分辨，在這個世道，掠奪者大多已無區(qū)別）的刀鋒下徹底化為了齏粉。殘垣斷壁間，隨處可見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和破碎的瓦罐，幾只餓得只剩下骨架的野狗在焦黑的斷木間逡巡，眼睛閃爍著幽光。
經(jīng)過近一年的掙扎求生，林澤的小隊人數(shù)維持在十五人左右。老弱婦孺占了大多數(shù)：斷腿卻愈發(fā)手巧的鐵匠王老栓，沉默堅韌地照顧著眾人（尤其是身體虛弱的林澤和已經(jīng)能跑能跳、但依舊瘦小的丫丫）的李嬸，機靈得像只猴子、如今已成為林澤得力耳目的半大孩子“小猴”，栓柱和他的妹妹丫丫（丫丫在那場大病后奇跡般活了下來，也成了林澤和韓志雄心頭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還有幾個同樣在死亡線上掙扎、因林澤的“門道”而聚攏過來的青壯。韓志雄依舊是隊伍的頂梁柱，一年的風(fēng)霜血火，讓他本就彪悍的氣質(zhì)更添了幾分磨礪出的沉穩(wěn)與兇狠，左臂的傷口早已愈合，留下一條猙獰的疤痕，但他對林澤的忠誠與支持，也愈發(fā)深重。小隊勉強維系著脆弱的平衡，在林澤近乎苛刻的精打細(xì)算和韓志雄的武力威懾下，像一株頑強的野草，在末世縫隙中頑強生長。
林澤的身體依舊是他最大的軟肋。長時間的顛沛流離和營養(yǎng)匱乏，讓他的肺疾時好時壞。此刻，他裹緊那件縫補了無數(shù)次的破舊棉袍，站在一片倒塌最嚴(yán)重的廢墟前，指揮著小隊成員分頭搜尋可能殘存的物資。
“老栓叔…帶兩個人…去那間…看著像是祠堂的…看看能不能找到…生火的木料…”林澤的聲音帶著習(xí)慣性的嘶啞和低沉。
“李嬸…小猴…你們帶著丫丫…去那邊幾個塌了一半的屋子…仔細(xì)翻翻…可能有被褥…或者…藏著的地瓜…”
“栓柱…你和阿牛…去村口水井看看…小心陷阱…”
林澤自己則帶著韓志雄，往村子深處、一處看起來似乎是富戶宅院的巨大廢墟走去。那里的破壞更徹底，焦黑的房梁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他們仔細(xì)地翻找著，希望能找到一些值錢的銅器、完好的鐵器，或者最珍貴的——未被劫掠者發(fā)現(xiàn)的暗窖或地窖。
搜尋并不順利。劫掠者顯然搜刮得非常徹底。韓志雄用一根粗大的木梁撬開一處斷裂的石板，下面空空如也。林澤用一根樹枝撥開一堆灰燼和破布，只找到幾個碎裂的瓷片。
失望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
就在林澤靠著一截斷壁，劇烈地咳嗽，用破布捂住嘴，感受到掌心溫?zé)嵴吵淼囊后w（又是血?。r，一陣極其微弱、極其纖細(xì)，卻又異常執(zhí)拗的聲音，穿透了死寂的廢墟，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
嗚……哇……嗚……
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本能的、頑強求生的韻律，如同初春石縫里探出頭的小草，在凜冽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卻不肯屈服。
嬰兒的啼哭！
林澤猛地站直身體，肺部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他強忍著，側(cè)耳傾聽。
嗚……哇……
聲音非常弱，但無比清晰，就在不遠(yuǎn)處一堆壓在一起的房梁和破碎家具下面！
“志雄！這邊！”林澤的聲音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和緊張。
韓志雄立刻丟掉木梁，一個箭步跨過來，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那堆搖搖欲墜的廢墟?！霸谙旅?？”
“對！快！小心搬開！”林澤的心跳得厲害。在這片剛剛被屠殺過的土地上，一個嬰兒的哭聲……意味著什么？絕望中的幸存？還是……
韓志雄小心翼翼地開始挪動那些沉重的斷木和碎裂的磚石瓦礫。他的力氣極大，但動作卻異常謹(jǐn)慎，生怕一點震動就讓上方的廢墟徹底坍塌。林澤忍著咳嗽，在旁邊用樹枝幫忙清理較小的碎片和垃圾。
隨著覆蓋物一點點被移開，那微弱的哭聲變得越來越清晰。終于，在一大塊被煙熏黑的綢布和幾塊斷裂的木板底下，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襁褓。
那襁褓原本應(yīng)該是上好的錦緞，如今卻臟污不堪，沾滿了泥土、煙灰和……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血斑！襁褓被壓在一個斜倒的雕花木柜形成的狹小三角空間里，幾乎被掩埋。
韓志雄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輕柔地?fù)荛_最后一點壓著的破布和碎木屑。
襁褓里露出了一個小得驚人的嬰兒臉龐。她的小臉皺巴巴的，憋得有些發(fā)紫，眼角掛著渾濁的淚水和污漬，一雙眼睛緊閉著，小小的嘴巴卻依舊在用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微弱的啼哭，仿佛在用盡生命最后一點力氣宣告自己的存在！她的臉上也有幾道細(xì)小的血痕和污跡，小小的襁褓早已冰涼。
林澤的心猛地被攥緊了！那點微弱的哭泣聲，如同冰錐刺穿了所有的混沌和絕望！在這尸橫遍野、人命賤如草芥的煉獄里，這個小小的生命，竟然如此頑強地活了下來！
他幾乎沒有思考，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伸出同樣冰冷卻微微顫抖的手，極其輕柔地，像捧著一件最易碎的瓷器，將這個襁褓抱了出來。
入手一片冰涼。嬰兒的身體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微弱的心跳隔著薄薄的、帶著血腥氣的襁褓傳來，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停止。
這時，其他聽到動靜的小隊成員也圍攏了過來。李嬸懷里還抱著丫丫。
“哎呦！造孽啊！”
“是個女娃！還活著！”
“天老爺！這地方……”
眾人看到嬰兒的瞬間，都發(fā)出低低的驚呼和嘆息。丫丫好奇地看著林澤懷里的襁褓，大眼睛眨呀眨。
林澤緊緊抱著女嬰，試圖用自己僅存的一點點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小身體。他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內(nèi)襯一角，小心地沾了點隨身水囊里僅存的溫水，輕輕擦拭著嬰兒臉上的污漬和血跡。
就在這時，王老栓拄著他那根磨得發(fā)亮的拐杖，顫巍巍地走上前，臉上布滿了憂慮和愁苦：“澤哥兒…這…這娃…”
所有人都看向王老栓，又看向林澤懷中的嬰兒。
老鐵匠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苦澀：“澤哥兒啊…不是老漢心狠…你看看咱們自己…天天勒緊褲腰帶，吃了上頓沒下頓…李嬸丫丫兩個都已經(jīng)是勉強拉扯…再撿個奶娃娃…怎么養(yǎng)活?。克约憾茧S時可能……” 他嘆了口氣，聲音沉重得如同壓了塊石頭，“這年月，扔掉個病娃子…也是常事…讓她跟著爹娘去了…反倒少受罪…咱們…咱們實在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幾個青壯也跟著低下頭，他們深知養(yǎng)大一個嬰兒有多艱難，尤其是在這朝不保夕的絕境。
王老栓甚至佝僂著身體，幾乎要給林澤跪下：“頭…不能帶啊！咱們負(fù)擔(dān)不起一個嬰兒的奶水，更扛不起她病一場！”
“是啊，頭，丟掉吧！”
“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放下，看她自己的命…”
低聲的勸說響了起來。
李嬸看著嬰兒，眼神里有母性的悲憫，但更多的是無奈。她懷里的丫丫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小手緊緊抓著李嬸的衣襟。
只有韓志雄沉默地站在林澤身邊，像一堵堅實的墻。他看著林澤緊抱著嬰兒的手，那手背上因用力而青筋微凸，顯示出主人內(nèi)心的洶涌。他沒有說話，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將林澤護(hù)在了自己魁梧身影的遮擋之中，眼神銳利地掃過那些勸說的隊員，帶著無聲的壓力。
林澤聽著王老栓和眾人的勸說，感受著懷里那微弱卻異常執(zhí)著的心跳和啼哭。那哭聲，是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他突然想起了幼年時在孤兒院，也曾聽過無數(shù)這樣的哭泣，而他自己，也是在無數(shù)艱難中掙扎過來的。
他看著老鐵匠皺紋深壑的臉，看著眾人眼中那混雜著同情與現(xiàn)實的絕望，一股強烈的、不容置疑的倔強猛地在他心中炸開！
他將嬰兒抱得更緊了一些，冰冷的小身體似乎汲取到了一絲暖意，細(xì)弱的哭聲竟稍稍平息了一點。
他抬起頭，蒼白的面容上，那雙因肺疾而常常帶著疲憊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勢：
“夠了！”
這兩個字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水里，瞬間讓周圍的勸解聲都啞了下去。
林澤的目光最終落在王老栓身上，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不容改變的堅定：
“王老栓，你的心意我明白。難處，我看得比誰都清楚！”
他低頭，看著懷中皺巴巴的小臉，那孩子竟在他話音落下時，微微睜開了眼——那是一雙黑亮如琉璃，懵懂卻異常純凈的眸子，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他蒼白的臉。
林澤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氣中，擲地有聲：
“但是，看到了，就是緣分！我林澤，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丟！從今以后——”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女嬰純凈的眼眸上，帶著一種近乎宣誓的鄭重：
“——她就是我妹妹！親妹妹！”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不容置疑地補充道：
“你們不用操心怎么養(yǎng)！這是我的責(zé)任！我的口糧，我分給她！我有我的法子！你們只管做自己的事！她，我林澤，來養(yǎng)！”
一片死寂。
廢墟之上，只有寒風(fēng)嗚咽。所有人都被林澤這前所未有的決絕和霸道震住了。李嬸的眼睛瞬間濕潤了，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丫丫。王老栓張了張嘴，看著林澤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最終長嘆一聲，低下頭，不再言語。那幾個青壯面面相覷，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林澤不再理會他們，他低頭，小心翼翼地拂開女嬰額前幾縷被汗水血漬粘住的胎發(fā)，動作極盡溫柔。他看著那雙純凈的黑眸，仿佛要將某種信念灌注進(jìn)去。
“從今以后…你就叫‘幼萱’…”林澤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來自未來的期許，“林幼萱！”
“‘萱’，是忘憂草…是母親的象征…愿你…能忘卻今日的苦痛…平安長大…” 他頓了頓，眼神更加深邃，“‘幼’，不僅是你年紀(jì)小…更愿這亂世中…能多留存一份…幼苗般的希望…”
林幼萱仿佛聽懂了一般，小小的手從襁褓中費力地伸出來，在空中無意識地抓了一下，最后，冰涼的小指尖輕輕地碰了一下林澤同樣冰涼的手指。
“嚶…”一聲微弱到極致的輕哼，取代了哭泣。
那一下觸碰，仿佛帶著微弱電流，瞬間穿透了林澤所有的堅強壁壘，讓他鼻尖猛地一酸。他將幼萱裹得更緊，貼近自己微微發(fā)燙（因為情緒激動和肺疾）的胸口。
“以后…哥哥保護(hù)你…”他的聲音低得只有懷中幼萱能聽到，卻重逾千鈞。
丫丫掙扎著從李嬸懷里下來，跑到林澤腳邊，踮著腳好奇地看著襁褓里的妹妹。林澤笑了笑，也蹲下身給她看。丫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幼萱的臉頰。
林澤摸了摸丫丫的頭，然后轉(zhuǎn)向韓志雄：“志雄，拿點溫水來…再看看…附近能不能找到點…奶水…”他知道希望渺茫，但必須一試。
韓志雄默默點頭，立刻轉(zhuǎn)身去找水囊和小猴，壓低聲音吩咐了幾句。
“李嬸，麻煩你，想想辦法…弄點細(xì)米湯…或者…”林澤的聲音帶著懇求。
李嬸抹了抹眼角，立刻應(yīng)聲道：“誒！頭你放心！我這就想法子！小猴！快跟我來，再去翻翻，看有沒有漏下的瓦罐糧食！”她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仿佛懷里抱著的不僅是個嬰兒，更是一份被強加的重?fù)?dān)和希望。她抱過幼萱，用自己粗糙卻盡可能輕柔的手撫摸著。
很快，在小猴翻箱倒柜的努力下，竟然真在一個倒塌灶臺的夾層里找到一小捧還算干凈的陳米。李嬸立刻用他們帶著的一個小破瓦罐，生起火，熬煮起來。
林澤則抱著幼萱，坐在一塊避風(fēng)的斷石上。冬日微薄的陽光艱難地透過云層，灑下一絲微光。
他看著廢墟之外，蒼茫的大地上，枯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他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如同小貓般孱弱，卻又在最殘酷廢墟中頑強活下來的小生命。
“幼萱…”林澤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活下去…我們會活下去…永寧…”
“既然天不收你…那就跟我一起…干他娘的！掀翻這狗日的世道！哥給你…掙一個真正的…永寧！”（他的內(nèi)心獨白）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遠(yuǎn)處被硝煙和死氣籠罩的地平線，不再迷茫。
拾荒小隊有了新的核心，一個名字叫林幼萱的女嬰。在這片象征著徹底毀滅的廢墟之上，一縷極其微弱、卻承載著巨大渴望與責(zé)任的生命之光，頑強地點亮了。這光點能否在這片黑暗的大地上燎原，成為指引無數(shù)人走向“永寧”的星火？前路依舊艱險，但林澤的脊梁，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責(zé)任，挺得更直了。
韓志雄默默地守在林澤身后，如同一座大山。他看著襁褓中的幼萱，又看了看林澤在日光下顯得愈發(fā)清瘦卻無比堅毅的側(cè)臉，眼神復(fù)雜，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承諾。他轉(zhuǎn)身，走到一旁，開始沉默而快速地加固小隊臨時宿營的窩棚，動作更加有力而專注。
他知道，從此以后，他們要守護(hù)的，又多了一個最珍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