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陳慫就被鐵鏈拖地的聲音驚醒了。
他手背上的烙印還在隱隱作痛,昨晚吞下的半粒失語丹讓喉嚨發(fā)麻,只能發(fā)出含混的氣音。牢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臭味,混雜著稻草腐爛的氣息,聞起來像塊泡在臟水里的破布。
“哐當(dāng) ——”
牢門被粗暴地推開,刺眼的晨光涌了進(jìn)來,讓陳慫下意識地瞇起了眼。三個穿著黑色制服的獄卒站在門口,面無表情,腰間掛著青銅牌子,上面刻著 “墨” 字 —— 是墨刑者。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沉。
墨刑者是文獄里最特殊的存在。他們不負(fù)責(zé)看守,不負(fù)責(zé)審訊,只負(fù)責(zé)一件事:辨識筆跡。據(jù)說他們能從一筆一劃里看出人的心思,能從墨色濃淡里判斷文氣等級,甚至能從紙上的褶皺里,讀出你昨晚做了什么夢。
簡單來說,他們是文字獄的 “專業(yè)工具人”,是紅線的丈量者,是所有囚犯的噩夢。
“出來。”
領(lǐng)頭的墨刑者開口了,聲音像兩塊石頭在摩擦,刺耳得讓人頭皮發(fā)麻。他很高,背有點(diǎn)駝,臉上布滿細(xì)密的皺紋,最嚇人的是他的眼睛 —— 瞳孔是渾濁的灰色,像泡在墨水里的玻璃珠,看不出任何情緒。
陳慫被兩個獄卒架了起來,手腕被鐵鏈鎖住,拖出了牢房。他的腳踝還在流血,每走一步都在石板上留下個血腳印,像朵綻開的紅梅,很快又被后面的獄卒踩碎。
走廊里站滿了囚犯,都扒著鐵欄桿往外看,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好奇。陳慫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在掃過墨刑者腰間的銅牌時,都會下意識地縮一下脖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看什么看!” 獄卒的鞭子抽在鐵欄桿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都給我老實點(diǎn)!”
陳慫被拖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石屋里。這里沒有窗戶,只有一盞掛在房梁上的油燈,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墨香,濃得化不開,聞久了讓人頭暈?zāi)垦!?/p>
石屋中央放著一個巨大的石制墨池,里面盛滿了粘稠的黑色液體,表面泛著油光,像塊凝固的黑夜。池邊擺著一張案幾,上面鋪著上好的宣紙,硯臺里磨好了墨,毛筆懸在半空,像是隨時會自己跳下來寫字。
“寫?!?/p>
領(lǐng)頭的墨刑者指了指案幾,灰色的瞳孔死死地盯著陳慫,像是在透視他的骨頭。陳慫注意到他腰間的銅牌刻著 “墨三”,數(shù)字被磨得有些模糊,邊緣卻很鋒利,像是經(jīng)常被人摩挲。
寫什么?
陳慫沒有問。他知道問了也沒用,墨刑者從不說廢話。他們要的不是內(nèi)容,是筆跡,是文氣,是藏在筆畫里的 “罪證”。
他被獄卒按在案幾前,右手被強(qiáng)行按在硯臺上。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碰到冰涼的墨汁,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像是有針在扎。陳慫疼得渾身發(fā)抖,卻只能發(fā)出 “嗬嗬” 的聲音,聽起來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鴨子。
“快點(diǎn)?!?墨三不耐煩地催促,灰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讓我看看你的反詩骨,到底有多硬?!?/p>
反詩骨……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跳。他們知道!他們竟然知道他有反詩骨!是杜鐵骨說的?還是這些墨刑者真的能看穿人的骨頭?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右手被按在硯臺上動彈不得,疼痛讓指尖發(fā)麻,可他的腦子卻在飛速運(yùn)轉(zhuǎn) —— 不能用右手寫!他的右手文氣最盛,寫出來的字會暴露太多東西,會被墨刑者抓住把柄!
陳慫突然用力掙扎起來,身體猛地向后一撞,撞在身后的獄卒身上。獄卒沒防備,手一松,他趁機(jī)抽回右手,同時用左手抓起了案幾上的毛筆。
“找死!”
墨三怒吼一聲,灰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驚訝。顯然他沒料到這個啞巴囚犯敢反抗,更沒料到他會用左手寫字。
陳慫沒有理會他的怒吼,左手握著毛筆,蘸了點(diǎn)墨,在宣紙上寫了起來。
他的左手本來就不靈活,加上緊張和恐懼,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了的螞蟻,東倒西歪,毫無章法。連最簡單的 “天地” 二字,都寫得橫不平豎不直,“天” 字的橫畫斜得像道閃電,“地” 字的豎彎鉤拐得像條死蛇。
墨三的眉頭皺了起來,灰色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宣紙上的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銅牌,發(fā)出輕微的 “沙沙” 聲。
陳慫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他能感覺到墨三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在他寫的字上掃來掃去,試圖找出破綻。他故意把筆畫寫得更亂,甚至故意寫錯了幾個字的筆順,把 “日” 寫成 “曰”,把 “目” 寫成 “罒”,像個剛學(xué)寫字的孩童。
“文氣等級…… 丙下?!?/p>
墨三終于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絲失望。他揮了揮手,示意獄卒把陳慫拉開:“反詩骨不過如此,浪費(fèi)時間?!?/p>
陳慫的心臟暗暗松了口氣。
成了!
他用左手寫字的計策成功了!這些墨刑者雖然能辨識筆跡,卻看不透他故意藏起來的文氣,誤判了他的等級!
獄卒粗暴地把他拽起來,鐵鏈勒得手腕生疼。陳慫回頭看了一眼案幾上的字,那些歪歪扭扭的筆畫在他眼里突然變成了一張張笑臉,像是在嘲笑墨刑者的愚蠢。
可就在這時,墨三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詭異,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弧度,眼睛卻還是灰色的,沒有任何笑意:“丙下?你以為我會信?”
陳慫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左手寫字?故意寫得這么丑?” 墨三慢慢走到案幾前,用手指點(diǎn)著宣紙上的字,“你以為這樣就能瞞過去?就能藏起你的反詩骨?”
他的指尖劃過那個歪歪扭扭的 “天” 字,灰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寒光:“這個‘天’字的捺畫,收筆時往右上挑了半分,這是你右手的習(xí)慣;還有這個‘地’字,豎彎鉤的弧度和你寫反詩時一模一樣 —— 別以為換只手,我就認(rèn)不出來了?!?/p>
陳慫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被識破了!
這些墨刑者果然名不虛傳!他們不僅能看筆跡,還能記住他以前的寫字習(xí)慣!那些看似隨意的筆畫,在他們眼里全是破綻,全是罪證!
“看來普通的法子對你沒用?!?墨三的笑容越來越詭異,他指了指那個巨大的墨池,“既然你這么喜歡藏,那就去墨池里好好待著吧 —— 讓墨汁教教你,什么叫老實?!?/p>
兩個獄卒立刻架起陳慫,把他拖向墨池。墨池里的液體黑漆漆的,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表面漂浮著一層泡沫,像一鍋煮沸的毒藥。
“不…… 不要……” 陳慫拼命掙扎,喉嚨里發(fā)出含混的嘶吼,可失語丹讓他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墨池越來越近。
他想起蘇罵罵隔著墻喊的 “小心杜鐵骨”,想起王大麻子塞給他的藥膏,想起手背上那個隱藏的 “九” 字 —— 他不能死在這里!不能死在這灘臟水里!
“按住他?!?/p>
墨三的聲音像一道命令。獄卒粗暴地抓住陳慫的頭發(fā),迫使他低下頭,臉離墨池只有幾寸遠(yuǎn)。刺鼻的墨臭味鉆進(jìn)鼻腔,讓他一陣惡心,胃里翻江倒海。
“你以為反詩骨是福氣?” 墨三蹲下身,灰色的瞳孔和陳慫對視著,聲音低沉而冰冷,“當(dāng)年‘焚書坑儒’燒的不是書,是能讓字活過來的骨頭。你們這種人,天生就是禍害,就該被埋在墨池里,讓墨汁泡爛你們的骨頭,讓你們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陳慫的眼睛因為憤怒而發(fā)紅。他想反駁,想質(zhì)問,想告訴這個冷血的墨刑者,文字不是禍害,禁錮文字的人才是!可他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瞪著墨三,眼里的怒火幾乎要把對方燒成灰燼。
“瞪我?” 墨三笑了,“等會兒有你哭的時候?!?/p>
他突然猛地一用力,按住陳慫的頭,狠狠地往墨池里按去!
“噗 ——”
冰冷腥臭的墨汁瞬間灌滿了陳慫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墨汁鉆進(jìn)眼睛里,像無數(shù)根針在扎,疼得他眼前發(fā)黑。他拼命掙扎,手腳胡亂揮舞,可獄卒的力氣太大,把他按得死死的,臉根本抬不起來。
窒息感像潮水般涌來,肺部火燒火燎,仿佛要炸開。陳慫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模糊,那些墨汁像是有生命似的,順著喉嚨往肺里鉆,往血管里鉆,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染成黑色。
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墨池底部 ——
那里刻著三個字。
很小,很模糊,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被厚厚的墨汁覆蓋著,若隱若現(xiàn)。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
是 “滅詩令”!
滅詩令!傳說中能徹底摧毀反詩骨的咒語!杜鐵骨果然沒安好心!他讓墨刑者把他按進(jìn)墨池,根本不是為了懲罰,是為了用這滅詩令,毀掉他的反詩骨!
一股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涌上心頭。陳慫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脫獄卒的手,頭狠狠地向后撞去,正好撞在身后獄卒的鼻子上。
“嗷 ——” 獄卒慘叫一聲,捂住鼻子蹲了下去。
趁這機(jī)會,陳慫拼命抬頭,臉上的墨汁甩了墨三一臉。他的眼睛因為進(jìn)了墨汁而刺痛難忍,視線模糊,可他還是死死地盯著墨三,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含混的字:
“那你們…… 怕的到底是字,還是寫字的人?”
墨三愣住了。
他臉上的墨汁順著皺紋往下淌,像條黑色的小溪,灰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 恐懼?
就在這短暫的愣神間,陳慫突然感覺有人在拽他的胳膊。他模糊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 是王大麻子!他不知什么時候混了進(jìn)來,正用眼神示意他快走。
“抓住他!” 墨三反應(yīng)過來,怒吼著撲了上來。
王大麻子拉著陳慫,轉(zhuǎn)身就跑。墨汁流進(jìn)陳慫的眼睛里,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只能跟著王大麻子跌跌撞撞地跑,耳邊傳來獄卒的怒吼和鐵鏈拖地的聲音,像一群惡鬼在追趕。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終于沖進(jìn)一間廢棄的牢房。王大麻子反手鎖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氣,臉上全是冷汗。
陳慫癱坐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咳出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的絮狀物,像是墨汁凝固成的海綿。眼睛疼得像要掉出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你怎么樣?” 王大麻子的聲音帶著焦急,“能看見嗎?”
陳慫搖了搖頭,喉嚨里發(fā)出 “嗬嗬” 的聲音,意思是看不見了。
“糟了……” 王大麻子的聲音里充滿了擔(dān)憂,“墨池里的墨汁加了‘瞎字粉’,專門破壞能識文氣的眼睛 —— 你這眼睛,怕是要瞎了?!?/p>
瞎了?
陳慫的心沉到了谷底。看不見了?他以后再也看不見字了?再也看不見蘇罵罵的紅衣了?再也看不見那方邪門的鐵骨硯了?
恐懼和絕望像墨汁一樣,把他的心臟包裹起來,讓他喘不過氣。
“別擔(dān)心,我?guī)Я怂?。?王大麻子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塞進(jìn)陳慫嘴里,“這是‘明眼丹’,能暫時緩解,但能不能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藥丸很苦,像嚼了口黃連。陳慫含著藥丸,感覺一股清涼的氣息順著喉嚨往下淌,眼睛的刺痛感漸漸減輕了些,但視線還是一片漆黑。
“墨刑者三年換一批?!?王大麻子一邊幫他擦臉上的墨汁,一邊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上一個墨刑者,就是因為看了不該看的字,瘋了。他總說看見字在吃人,看見墨池里伸出手來抓他…… 最后在墨池里淹死了,尸體都沒撈上來。”
陳慫的身體猛地一震。
字在吃人?墨池里有手?
這和他在墨池底看到的 “滅詩令” 有什么關(guān)系?和第九層的字冢有關(guān)嗎?
他突然想起自己失明前摸到的東西 —— 剛才在墨池邊掙扎時,他的手好像碰到了墨三腰間的銅牌,上面刻著 “文獄?墨三”。墨三…… 是編號?還是名字?
“王大哥……” 陳慫用盡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含混的字,“墨…… 墨三……”
“你說墨三?” 王大麻子的聲音突然壓低了,“他是這一批墨刑者的頭兒,據(jù)說文氣等級很高,能看穿三層宣紙下的字 —— 你剛才那句話問得好,怕是戳到他痛處了。”
陳慫沒有說話,心里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戳到痛處了?他那句話為什么會戳到墨三的痛處?難道他們真的不是怕字,而是怕寫字的人?怕那些敢于用筆反抗的人?
就在這時,牢房的窗戶突然被輕輕敲了三下。
王大麻子警覺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往外看了看,然后從窗臺上拿起一樣?xùn)|西,走回來遞給陳慫:“是蘇丫頭給你的?!?/p>
陳慫接過來看了看 —— 是一束曬干的艾草,用紅線捆著,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她怎么說?” 陳慫用手比劃著問。
“她沒說,只讓你點(diǎn)燃這個。” 王大麻子拿出火折子,遞給陳慫。
陳慫點(diǎn)燃艾草,綠色的火苗竄了起來,發(fā)出 “噼啪” 的輕響。奇怪的是,艾草燃燒產(chǎn)生的煙不是灰色的,而是黑色的,像墨汁一樣,在空中凝聚成一個個模糊的字。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那些字的存在,能 “讀” 出它們的意思 —— 那是蘇罵罵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回響:
“墨池通地底,慎入?!?/p>
墨池通地底?
陳慫的呼吸驟然停滯。
墨池下面是地底?是第九層?是那個藏著字冢和筆友的地方?
難怪墨三那么緊張,難怪墨池里有滅詩令,難怪上一個墨刑者會瘋 —— 那里連接著文獄最恐怖的秘密!
艾草很快燒完了,黑色的煙散去,牢房里又恢復(fù)了黑暗。陳慫的眼睛還是看不見,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但他的腦海里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墨池的樣子,浮現(xiàn)出那三個字 “滅詩令”,浮現(xiàn)出蘇罵罵的警告。
他知道,自己必須去墨池。
不是被墨刑者按進(jìn)去,而是主動走進(jìn)去。因為那里有通往第九層的路,有解開所有謎團(tuán)的鑰匙,有回家的希望。
“我…… 要回去?!?陳慫用盡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王大麻子愣住了:“回去?回墨池?你瘋了?墨三他們肯定還在那里等著抓你!”
陳慫沒有回答,只是慢慢站起身。眼睛雖然看不見,但他的手能摸,他的腳能走,他的反詩骨能感覺到文氣的流動 —— 那是指引他前進(jìn)的方向。
他摸索著走到墻邊,用手觸摸著冰冷的石壁。指尖突然碰到一個凸起的地方,很小,很光滑,像是塊玉佩。
是王大麻子塞給他的那塊碎骨!老儒生的碎骨!
陳慫握緊碎骨,感覺一股微弱的暖意從骨頭里傳來,順著指尖流遍全身。眼睛的刺痛感突然減輕了些,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些模糊的光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世界。
“你的眼睛……” 王大麻子驚訝地說,“好像能看見了!”
陳慫眨了眨眼,努力聚焦。是的,他能看見了!雖然還很模糊,但能分辨出物體的輪廓,能看到王大麻子驚訝的臉,能看到牢房角落里的稻草堆。
他的視力在恢復(fù)!
是老儒生的碎骨起作用了?還是王大麻子的藥見效了?
陳慫的心里涌起一股希望。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手心還殘留著墨汁的臭味。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想把殘留的墨汁擦掉。
可當(dāng)他的手指碰到眼角時,突然愣住了。
他在自己的瞳孔里,看到了一行字。
很小,很淡,像是用墨汁寫上去的,若隱若現(xiàn):
“墨三,卒于寅時。”
墨三?卒于寅時?
陳慫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墨三…… 那個灰色瞳孔的墨刑者,會死在寅時?
寅時是凌晨三點(diǎn)到五點(diǎn),離現(xiàn)在還有不到兩個時辰。
這行字是怎么出現(xiàn)在他瞳孔里的?是墨池里的墨汁搞的鬼?還是老儒生的碎骨顯靈了?或者…… 是那個藏在第九層的筆友在提醒他?
陳慫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稍俦犻_眼時,那行字依然清晰地印在他的瞳孔里,像一道無法擦掉的詛咒。
“你怎么了?” 王大麻子注意到他的異樣,關(guān)切地問,“眼睛不舒服?”
陳慫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外面,用口型說:“墨三…… 寅時……”
王大麻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一把抓住陳慫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你說什么?墨三…… 會死?”
陳慫點(diǎn)了點(diǎn)頭,指了指自己的瞳孔。王大麻子湊近了仔細(xì)看,當(dāng)他看清那行字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撞在墻上,發(fā)出 “咚” 的一聲悶響。
“怪不得…… 怪不得……” 王大麻子喃喃自語,臉色蒼白得像紙,“上一個墨刑者死的時候,也有人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死期…… 這墨池,這墨池真的邪門!”
陳慫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上一個墨刑者死的時候,眼睛里也有死期?
這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這墨池里一定藏著什么東西,能預(yù)測死亡,能操控生死!是 “滅詩令” 的作用?還是第九層的字冢在作祟?
“我們得走了?!?王大麻子突然回過神來,拉著陳慫往門口走,“墨三要是真死了,他們肯定會懷疑到我們頭上 —— 快回你的牢房,裝作什么都不知道?!?/p>
陳慫被王大麻子拽著,跌跌撞撞地跑出廢棄牢房,往自己的牢房跑去。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像在敲喪鐘。
跑過墨刑者的石屋時,陳慫下意識地往里看了一眼 —— 墨三還站在墨池邊,背對著門口,灰色的頭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團(tuán)亂草。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突然有種沖動,想沖進(jìn)去告訴他,寅時會死,讓他趕緊跑。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么做 —— 墨三是墨刑者,是敵人,是文字獄的幫兇,他死了,對自己,對蘇罵罵,對所有囚犯來說,都是好事。
可為什么…… 心里會有點(diǎn)不舒服呢?
“別看了!快走!” 王大麻子拽了他一把,把他拉回現(xiàn)實。
陳慫被拖回了自己的牢房,牢門 “哐當(dāng)” 一聲鎖上了。王大麻子隔著鐵欄桿,壓低聲音說:“記住,今晚什么都沒發(fā)生,你一直在牢房里 —— 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別出來。”
他說完,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像在躲避什么。
陳慫癱坐在稻草堆里,心臟還在狂跳。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瞳孔里的那行字還在:“墨三,卒于寅時?!?/p>
他走到墻邊,看著昨晚血字寫成的 “十七”,又看了看手背上那個隱藏的 “九” 字,突然覺得這文獄像個巨大的棋盤,而他們都是棋子,被看不見的手操控著,走向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
墨三的死,是不是也在這棋盤上?是被誰安排的?是杜鐵骨?還是那個筆友?
陳慫的腦子亂成一團(tuán)麻。他走到鐵欄桿邊,看著走廊盡頭的墨刑者石屋,那里一片漆黑,只有墨池里的墨汁,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油燈的火苗越來越暗,最后 “噗” 地一聲滅了。牢房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走廊里的月光,透過鐵欄桿的縫隙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陳慫的眼睛越來越舒服,視力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能清晰地看到墻上的裂縫,看到稻草堆里的鐵骨硯,看到自己腳邊的血腳印。
突然,遠(yuǎn)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像一只被踩碎的貓發(fā)出的哀嚎。
是墨刑者石屋的方向!
陳慫的心臟猛地一跳。
寅時到了!
他沖到鐵欄桿邊,扒著欄桿往外看。走廊里,幾個獄卒舉著火把,匆匆往墨刑者石屋跑去,他們的臉上帶著驚慌,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很快,石屋里傳來獄卒的驚呼聲:“死人了!墨刑者大人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泡在墨池里!臉朝下!”
“快去找杜典獄長!快!”
陳慫的手緊緊攥著鐵欄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的瞳孔里,那行 “墨三,卒于寅時” 的字,突然開始變淡,像被水沖刷過一樣,漸漸模糊,最后徹底消失了。
墨三真的死了。
死在了墨池里,和上一個墨刑者一樣。
陳慫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像被一條冰冷的蛇纏住了。他想起墨三灰色的瞳孔,想起他說的 “焚書坑儒燒的是能讓字活過來的骨頭”,想起他被問到 “怕字還是怕人” 時的恐懼……
他突然明白了。
墨刑者不是不怕,他們比誰都怕。他們怕字,怕寫字的人,怕自己有一天也會像那些被他們定罪的囚犯一樣,成為文字獄的犧牲品。他們的灰色瞳孔,不是天生的,是被恐懼染灰的;他們的冷漠,不是無情,是用麻木來掩飾內(nèi)心的恐懼。
陳慫慢慢松開手,走到墻角坐下。他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還殘留著墨汁的臭味,瞳孔里的字雖然消失了,可那行 “墨三,卒于寅時”,卻像刻在了他的腦子里,怎么也忘不了。
他突然想起蘇罵罵扔進(jìn)來的艾草,想起煙中顯字的 “墨池通地底,慎入”。
慎入……
可現(xiàn)在,墨三死了,墨刑者石屋肯定防衛(wèi)松懈,是潛入墨池的最好機(jī)會。
去,還是不去?
陳慫的心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去,去揭開墨池的秘密,去找到通往第九層的路;一個說不去,太危險了,墨三的死就是警告,再去就是自尋死路。
他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 “詩” 字烙印,又看了看墻上的 “十七” 血字,突然下定了決心。
去!
就算是陷阱,就算會死,他也要去看看!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膽小懦弱了,不能再讓老儒生的血白流,不能再讓蘇罵罵失望。他要知道真相,要找到回家的路,要讓那些操控棋局的人知道,就算是棋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反抗的勇氣!
陳慫從稻草堆里摸出鐵骨硯,緊緊抱在懷里。硯臺的冰冷透過衣服傳來,讓他混亂的心冷靜了些。他走到牢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等待著最佳的時機(jī)。
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獄卒們應(yīng)該是把墨三的尸體抬走了。墨刑者石屋的方向一片漆黑,像個張開嘴的巨獸,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wǎng)。
就是現(xiàn)在!
陳慫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撞向牢門。
“哐當(dāng) ——”
牢門發(fā)出一聲巨響,鐵鎖晃動了一下,但沒開。
陳慫的肩膀被撞得生疼,他咬著牙,又撞了一下。
“哐當(dāng) ——”
鐵鎖 “啪” 地一聲斷了!
陳慫推開門,閃身沖了出去,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向墨刑者石屋。走廊里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路,也照亮了他腳邊的血腳印,像一條紅色的絲帶,指引著他走向未知的命運(yùn)。
墨池里的墨汁還在泛著詭異的光,墨三的尸體已經(jīng)被抬走了,只留下一池黑漆漆的液體,和漂浮在上面的泡沫。
陳慫走到墨池邊,低頭看著池底的 “滅詩令”,那三個字在月光下,像三顆跳動的心臟。
他深吸一口氣,縱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墨汁瞬間包裹了他,像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他,要把他拖向黑暗的深淵。陳慫閉上眼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幻覺,只是緊緊抱著鐵骨硯,跟著直覺,往下沉,往下沉……
不知沉了多久,他的腳突然踩到了堅硬的東西。
是地面?
陳慫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漆黑的通道里,通道的墻壁上刻滿了文字,那些文字在墨汁的浸泡下,泛著紅光,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通道的盡頭,有一絲微弱的光,像一顆遙遠(yuǎn)的星辰。
陳慫握緊鐵骨硯,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著那絲光走去。他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可怕的危險,可能是第九層的字冢,可能是那個神秘的筆友。
但他別無選擇。
因為他的瞳孔里,雖然沒有了墨三的死訊,卻多了一行新的字,一行用他自己的筆跡寫的字:
“歡迎來到第九層,陳慫?!?/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