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光會藏在齒輪里,輕輕轉動時,就能聽見溫柔的回響。
老城區(qū)的巷口藏著家修表鋪,墨綠色的木門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老陳修表”,字跡被歲月磨得發(fā)淺,卻透著股踏實的暖意。我是因為奶奶的舊懷表才找到這里的——那枚黃銅懷表是爺爺留給他的定情物,齒輪卡住多年,表盤上的“1956”早已模糊,奶奶總說“修不好就算了,留著念想”,可我知道,她總在深夜摩挲著表殼發(fā)呆。
修表鋪的主人不是老陳,是個叫沈默的年輕男生。第一次推開木門時,風鈴“叮鈴”響了一聲,我看見他坐在臨窗的工作臺前,戴著放大鏡,手指捏著細小的螺絲刀,正在給一塊舊手表換齒輪。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手上,把那些精密的零件照得發(fā)亮,空氣里飄著機油和木頭混合的味道,安靜得能聽見齒輪轉動的輕響。
“請問能修懷表嗎?”我把用紅布包著的懷表遞過去。
他抬起頭,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眼睛很亮,像盛著陽光:“可以,放這吧,三天后來取?!彼f話時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工作臺上的零件,手指接過懷表時,動作輕得像在觸碰易碎的時光。
工作臺收拾得極整齊:不同型號的螺絲刀排成一排,裝零件的小盒子貼著標簽,放大鏡的鏡片擦得一塵不染,角落里還放著個小小的銅制酒精燈,火苗安靜地跳動著,烤著需要軟化的表油。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鐘表:老式座鐘的鐘擺左右搖晃,石英鐘的數(shù)字閃爍著綠光,還有個缺了指針的掛鐘,停留在三點十分,像被時光遺忘的標記。
三天后去取懷表時,我在巷口遇見個女生。她抱著個舊鬧鐘,淺藍色的連衣裙裙擺沾著點粉筆灰,像是剛從附近的小學過來?!罢垎柪详愋薇礓佋趺醋??”她抬頭問我,眼睛彎成月牙,發(fā)梢別著朵小小的雛菊,清新得像初夏的風。
“就在前面?!蔽抑噶酥改G色的木門。
她笑著說了聲“謝謝”,抱著鬧鐘跑過去,推開門的瞬間,風鈴響得清脆。我跟在后面進去時,正看見沈默抬頭看她,原本專注的眼神柔和了些,手指放下了手里的螺絲刀:“是林老師?”
“沈師傅,”女生把鬧鐘放在工作臺上,聲音輕快得像風鈴,“我班上的教學鐘又壞了,孩子們總說下課時間不準,您幫我看看?”
我這才知道她叫林晚,是巷尾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她說話時,指尖在鬧鐘表盤上輕輕點著:“昨天下午突然停了,指針卡在兩點四十五分,孩子們都以為提前下課了,鬧哄哄的?!?/p>
沈默拿起鬧鐘,輕輕搖了搖,聽著里面的動靜:“齒輪卡住了,加點表油就行?!彼麖某閷侠锬贸鲂∮蛪?,往齒輪軸里滴了滴油,又用鑷子小心地撥了撥指針,動作熟練得像在擺弄自己的舊物。
林晚沒走,就站在工作臺旁看著,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發(fā)梢:“您這鋪子真有意思,墻上的鐘時間都不一樣。”
“每個鐘都有自己的故事。”沈默調試著鬧鐘,頭也不抬,“就像每個人的時間,快慢都不一樣?!?/p>
“那您的時間呢?”林晚笑著問,“是不是總跟著齒輪走?”
沈默的動作頓了一下,耳尖在陽光下悄悄紅了,沒接話,卻把修好的鬧鐘遞給她,鐘擺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律地搖晃:“好了,下次別讓孩子們往里面塞橡皮屑?!?/p>
林晚吐了吐舌頭,接過鬧鐘:“知道啦,謝您!下次給您帶我們班烤的餅干?!彼f著轉身要走,裙擺掃過工作臺,帶起一片細小的灰塵,在陽光里輕輕飛舞。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想起自己的懷表。沈默從抽屜里拿出紅布包,打開時,黃銅懷表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原本卡住的齒輪已經(jīng)能轉動了,雖然走得慢,卻穩(wěn)穩(wěn)地“滴答”響著。
“里面的游絲斷了,換了根新的,”他指著表盤內側,“盡量保留了原來的零件,您奶奶應該會喜歡?!?/p>
我接過懷表,指尖碰到表殼的瞬間,忽然明白奶奶為什么總摩挲它——那些藏在齒輪里的光陰,雖然看不見,卻能在轉動時,聽見歲月的回響。
從那天起,我成了修表鋪的???。有時是幫奶奶調懷表的時間,有時只是借口路過,想看看那扇墨綠色的木門和里面的時光。我漸漸發(fā)現(xiàn),林晚也常來,有時是修教學鐘,有時是送餅干,有時只是站在工作臺旁,看沈默修表,像棵安靜的向日葵,追著陽光的方向。
他們的交流總帶著點笨拙的溫柔。林晚會帶自己畫的鐘表圖紙,上面畫著卡通的齒輪,說“給孩子們講時間用的,您看對不對”;沈默會把修好的鬧鐘調快五分鐘,說“給孩子們留足收拾書包的時間”。林晚夸他的螺絲刀排得整齊,他第二天就買了新的收納盒;沈默說她的粉筆灰總沾在裙擺上,她下次來就系了條藍色的圍裙,上面印著小熊圖案。
工作臺漸漸有了變化。多了個淺藍色的馬克杯,是林晚送的,上面印著“按時吃飯”;多了個餅干罐,里面總裝著林晚班上孩子烤的餅干,形狀歪歪扭扭,卻甜得扎實;甚至多了盆小小的多肉,放在窗臺,是林晚說“總看齒輪眼睛累,看看綠色好”。
我看著沈默修表時,目光會不自覺地飄向門口,等著風鈴響起;看著林晚站在工作臺旁,手指會輕輕敲著桌面,節(jié)奏和墻上某座鐘的滴答聲剛好合上。有次林晚幫沈默遞螺絲刀,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兩人像被燙到似的同時縮回,卻又在對視時,忍不住笑起來,陽光落在他們臉上,暖融融的。
轉折發(fā)生在一個下雨的傍晚。我去送奶奶做的糕點,推開木門時,看見林晚站在工作臺前,眼圈紅紅的,手里捏著塊碎掉的手表玻璃。
“孩子們打鬧時撞翻了講臺,把我爺爺?shù)呐f手表摔了……”她聲音帶著哭腔,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碎片,“這是他留給他的唯一念想,我怎么這么不小心……”
沈默沒說話,只是從抽屜里拿出放大鏡和鑷子,把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放在鋪著軟布的工作臺上?!澳苄藓?,”他抬頭時,目光格外溫柔,“玻璃碎了可以換,里面的齒輪沒壞就行?!?/p>
他找出塊新的玻璃,比著舊表的尺寸切割,又用砂紙細細打磨邊緣,動作慢得像在進行什么儀式。林晚蹲在旁邊,幫他遞工具,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卻認真地看著他的動作,像在汲取勇氣。
雨下得很大,巷子里的雨聲和修表鋪的滴答聲混在一起,像首安靜的歌。沈默把修好的手表遞給林晚時,表盤上的玻璃已經(jīng)換了新的,映著窗外的雨景,清晰又明亮。
“您看,”他輕聲說,“碎掉的只是玻璃,里面的時間還在走?!?/p>
林晚接過手表,手指在玻璃上輕輕摩挲,忽然抬頭問:“沈默,您說時間會倒流嗎?”
沈默看著她,眼睛在燈光下亮得像星星:“不會,但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時間?!彼麖某閷侠锬贸鰝€小小的首飾盒,打開,里面是枚用舊齒輪做的胸針,齒輪上刻著細小的花紋,中間嵌著顆小小的珍珠,“上次修懷表剩下的零件,做了這個,給您……別總哭,齒輪會生銹的。”
林晚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卻笑著接過胸針,指尖碰到沈默的手指,這次沒躲,反而輕輕握了一下:“謝謝,我很喜歡?!?/p>
雨停時,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給修表鋪鍍了層金邊。我看著林晚別著齒輪胸針走出巷口,背影輕快得像雨后的蝴蝶,沈默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手里還捏著她剛才遞來的紙巾,上面印著小小的雛菊圖案。
墻上的鐘表依舊走著不同的時間,卻在這一刻,仿佛都對準了同一個節(jié)奏。我忽然明白,修表鋪修的不只是鐘表,還有那些藏在時光里的遺憾和心動,就像沈默說的,時間不會倒流,但新的光陰,總在齒輪的轉動里,悄悄開始。
后來奶奶的懷表徹底停了,我沒再去修。她摸著表殼說:“不修了,有些時光記在心里就行。”可我知道,她心里的時光,已經(jīng)和修表鋪的光陰連在了一起。
再去巷口時,修表鋪的木門換了新的墨綠色油漆,木牌上的“老陳修表”旁邊,多了個小小的涂鴉,是個拿著粉筆的女孩和修表的男生,旁邊寫著“時光不?!?。林晚坐在工作臺旁,幫沈默整理零件,手指在小盒子上貼標簽,字跡清秀;沈默站在她身后,教她怎么分辨螺絲刀的型號,聲音溫柔得像春風。
墻上的掛鐘被調準了時間,都指向三點十分,像是在紀念某個特別的時刻。角落里的酒精燈還在燃燒,火苗安靜地跳動著,烤著新的表油,空氣里飄著機油、木頭和餅干混合的味道,溫暖又踏實。
離開時,風鈴“叮鈴”響了一聲,我回頭,看見沈默正把林晚別在發(fā)梢的雛菊取下來,換成了枚小小的齒輪發(fā)卡,動作輕得像在呵護易碎的時光。林晚笑著拍他的手,陽光落在他們交疊的手指上,把齒輪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段不會結束的光陰。
我摸了摸口袋里奶奶的懷表,忽然覺得,有些時光從來都不會消失。它們會藏在齒輪里,刻在胸針上,留在彼此的眼神里,在某個安靜的午后,當風鈴響起,當齒輪轉動,就能聽見最溫柔的回響——那是光陰在說,只要心里有牽掛,時間就永遠不會停。
而修表鋪的故事,就像那些轉動的齒輪,把細碎的光陰碎片,一點點拼合成完整的溫暖,在老城區(qū)的巷口,在陽光里,在雨聲中,慢慢延續(xù),永遠不會生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