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郡署,春寒未散,朝霧彌漫。
蘇硯尚未進倉,便聽聞一則消息傳遍郡中——“章澤參李封一案,未被準奏,回文仍懸?!?/p>
原本章澤赴東營巡視,只為調(diào)閱舊年糧冊,查賬補數(shù),卻在途中上呈奏章,擬參李封“倉制不明、放縱吏胥、延誤上倉”,誰知郡守府尚未批復,消息卻已走漏,傳至市井。
有人說,這是章澤故意放風,以震懾郡中殘余舊勢。
也有人說,是李封反設(shè)陽謀,故意放出風聲,引人議論。
無論真?zhèn)危瑐}中數(shù)人卻頓時生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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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賬位置,如今已無人敢言輕視。蘇硯每日入倉,簡伯雖仍冷言,卻不敢再露輕蔑之色;虞忠雖未親近,卻屢次將重賬交予其批;唯獨言如清,仍舊獨來獨往,時而沉思,時而旁觀,偶有只言片語,卻都不落痕跡。
蘇硯自知,這是“危權(quán)”之職。
他越是接近權(quán)謀之核,就越明白這不是一場“為善者得賞”的博弈,而是——“最無名者,最易被犧牲?!?/p>
倉中暗流涌動,卻在第三日徹底爆發(fā)。
那日未時,李封府中派來一名主簿,喚作徐蘊,帶著郡守手令、文符印帖,宣讀:
“因查賬事疑,有人托名查倉,暗批風語,意涉郡政,需帶主賬蘇硯入府一問?!?/p>
倉內(nèi)頓時靜若死地。
徐蘊面色冷峻,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言如清第一個抬頭,看了蘇硯一眼,卻未發(fā)聲。
蘇硯起身,淡然一揖:
“愿往。”
他知道,這一刻,終于來了。
三日前的“批語”,章澤不批,卻未作聲,今日李封借勢出手,既可問罪,又可試探;若蘇硯退縮,倉中信任盡毀;若蘇硯強行抗命,章澤亦難再保。
他隨徐蘊而行,走出倉堂,踏上郡署正道。
天光初暖,石階浮塵,風聲猶如刀起,斜斬衣角。
—
郡守府前廳,李封坐于堂上,青衣而不佩印,案幾不設(shè)筆墨。
這是“私審”。
蘇硯立于階下,未語。
李封靜靜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你瘦了?!?/p>
蘇硯不應,只作揖。
“那一場病,聽說連命都保不住。如今卻能主倉修賬,還寫出句句驚心的詞句……你可真是‘蘇硯’?”
他語帶試探,卻未直接責問。
蘇硯低頭答:“正是?!?/p>
“你那句‘今地不存,則賬虛也’,若為戲言,我不計較;若為揭事,我卻不能不問?!?/p>
蘇硯目光沉靜:
“郡守之言,硯謹記。”
“那你且說,三年前蓁倉未廢,汝陰舊賬所錄尚屬實;你怎敢在其后落下‘賬虛’二字?你可知此言若為實,則郡署上下多有失察?若為虛,則你意涉毀人清譽?”
蘇硯心中已然有數(shù),抬頭一拱手,道:
“硯所批者,非斷語,乃探語。”
“探什么?”
“探真?!碧K硯道,“郡中有事,自有上官裁斷。硯不妄議人,只敢議賬;賬中若有誤,求改;若無誤,愿受責?!?/p>
李封一怔,隨即笑出聲來:
“好一個‘只議賬、不議人’。你倒聰明得很?!?/p>
他將手中印章拋回案上,起身負手而立:
“章澤參我一案,你知否?”
蘇硯平靜答道:“聽聞。”
“你可知,他將你所批諸語,俱封入卷宗?那一紙‘今地不存’,就是你的文字。”
蘇硯略一頷首:
“所批皆為實情,字字留有出處;硯未言人,但求自清。”
李封看著他,良久,緩聲道:
“蘇硯,江陽郡不喜生事者。章澤,也不過是魏王新近提拔的一柄利刀。你要在此謀生,須知如何藏鋒?!?/p>
蘇硯拱手,不卑不亢:
“硯為質(zhì)子,不敢妄言利器之事。只知人活世間,當求無愧?!?/p>
李封面色一冷:“你是質(zhì)子?”
“那為何可主倉?為何可批政賬?為何章澤敢讓你議案參官?!”
蘇硯依然未動,緩緩答道:
“因硯,不懼死?!?/p>
這一句,不是戲言。
他是真不懼死,在穿越而來、睜眼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若不敢搏命,便只配等死。
李封凝視他良久,終是一聲冷哼,揮袖而去。
“既如此,那便讓你再活幾日?!?/p>
“倉賬你接著批,莫再寫‘風語’;再有一字驚人,休怪本郡不留。”
蘇硯長揖到底:“謹記?!?/p>
待其走后,徐蘊上前低聲道:
“章使命我言:‘水未凈,勿踏深池;人未醒,莫破夢境。’”
蘇硯微怔,隨即點頭。
他明白了:章澤已察覺他試探之意,但還不愿讓局徹底翻開。
此時不宜再揭蓁倉舊案;可批,可查,但不能“點破”。
就像一盤棋,不可貿(mào)然吃掉對方棋子。對方或許故意示弱,只待你落入陷阱。
—
離開郡守府后,天已大亮,街上漸熱,百姓喧嘩聲漸起。
蘇硯站在高階之下,看著晨霧散去的江陽街巷,忽而笑了。
“藏鋒...也好?!?/p>
他低聲自語:
“藏不是避,是將鋒藏入鞘,只等一擊必殺?!?/p>
他轉(zhuǎn)身,重新回倉。
?
回倉當日,蘇硯無言。
他未言李封如何發(fā)問,也未言章澤是否回應,只照舊坐在主賬位上,翻閱新送的賬冊,一頁頁寫下批語,一筆不漏,卻字字含鋒。
但倉中其余三人,卻各懷心思。
虞忠第一個開口。
他將一卷倉籍擲在案上,沉聲道:“這是上月多出的二十石米賬,你不是主賬么?來批一個?!?/p>
蘇硯沒看他,只翻賬自顧批閱。
虞忠冷哼:“怎么,不敢?”
蘇硯寫完最后一筆,合上賬冊,才緩緩看向虞忠:“此賬既無供貨方,也無驗倉文,若我批了,便是空??;若我不批,你便說我推責。虞修吏,你到底是想要我查賬,還是要我背罪?”
虞忠臉色一變,剛欲發(fā)作,簡伯卻在一旁插話:
“我記得這批賬,去年其實就提過一次。那時說是‘因兵急調(diào)’,但后來又沒人認領(lǐng)。如今卻又冒出來一份,真當主賬是傻子?”
他說完,看了蘇硯一眼,嘴角微動,似笑非笑。
蘇硯會意,輕輕一拱手:“多謝簡修吏提醒?!?/p>
簡伯搖頭:“我是怕你死得快?!?/p>
虞忠冷笑:“主賬好氣魄,一朝被扶,便敢騎在老吏頭上。章使真是慧眼識珠。”
他這話已近乎明諷,但蘇硯毫無波瀾,淡淡說道:
“我若不批,便是避事;我若批了,便是護錯;所以我不會批,但我會附文。”
“附什么文?”虞忠皺眉。
蘇硯提筆,在賬冊空頁落字:
“無供無文,賬屬虛;但見倉不空,實物未缺,或為前調(diào)后補,或為舊賬未清。若有異動,當查庫實,以對數(shù)名?!?/p>
他寫完,舉筆而停,望向虞忠。
“你是副倉主,愿隨我一道查倉么?”
此言一出,虞忠竟語塞。他本以為蘇硯不過書生一介,不會主動下場,誰知對方反客為主,居然要他“共同查倉”。
這若應了,便是同擔風險;若不應,便等于默認賬目有鬼。
簡伯笑了:“去吧,老虞,這可是你給他遞的刀?!?/p>
虞忠面色陰沉,拂袖而去,不發(fā)一言。
—
次日清晨,蘇硯便攜章冊直入北倉。
此倉為“民糧專倉”,所存粟米大多由地方繳納,與“軍糧、使倉”分屬兩條線,極少有人過問。
他翻查三批倉封,按冊驗倉,果真在倉角堆垛下發(fā)現(xiàn)一批未入賬米袋,封簽殘缺,卻隱有“乙亥年初”字樣。
他心中一緊。
乙亥年,正是三年前。
而這批米袋若真屬舊藏,則極可能與“蓁倉”有染。
他未聲張,命人將此批封存,交由章澤審批,卻只留一句話給簡伯:
“此賬若查,便需查透;若不查,我便認賬?!?/p>
簡伯狐疑:“你當真敢認?”
“我為何不敢?”蘇硯平靜一笑,“查不得真賬,便認虛賬,這是你們定的規(guī)矩。只不過,我會記下,是誰讓我認的?!?/p>
簡伯不語。
—
午后,倉署忽來一名陌生老者,自稱“郡中簿曹趙史”,衣袍斑駁,卻佩著舊式銅章,一進門便道:
“主賬何在?我奉郡命,前來查庫核封?!?/p>
蘇硯抬眼打量,未見印牘,但也不動聲色,笑道:“趙史遠至,有失迎候。倉中在校賬目,未請指教所查何項?”
“你批那句‘今地不存’,我不喜?!壁w史冷聲道,“三年前我還在蓁倉理庫,那地兒不是你一筆可以抹去的?!?/p>
蘇硯心頭一震,面上卻無懼色:“那便請趙史以舊例正新錯,硯愿隨學?!?/p>
趙史皺眉:“你這小子,不怕我翻你的舊底?”
“請趙史便翻。”蘇硯拱手,“若我一筆抹掉了趙史三年舊勤,那是我之過;可若那一倉本就是空的,那我不過是說了句實話。”
趙史盯著他許久,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蘇硯送其離去,返身落座,心中卻已明了:
此人并非真正奉命查賬,而是李封試探的又一枚“暗子”。
他若是怕了,便會收筆;若是強了,便會招禍。
可這世上,從無“完美之計”。
真正的謀主,從不指望無禍,而是學會選禍。
他望著桌上的賬冊,一頁頁翻過去,手指停在那句熟悉的評注上:
“舊倉為障,三年之賬皆虛;若再往前索十頁,或可得其人?!?/p>
他輕聲一笑,念出心中未寫下的那一句——
“十頁之后,是命;十頁之前,是局?!?/p>
?
黃昏時分,倉內(nèi)漸暗。
蘇硯伏案閱卷時,忽有腳步聲至,一名年幼倉役匆匆入內(nèi),將一封卷簡放至案上,低聲道:
“是言主吩咐奴送來的,說是‘舊倉庫舊賬本’,叫主賬看時小心些。”
說罷,便低頭快步退下。
蘇硯取起書卷,一眼便見封口用的是極舊樣式的“郡中封火”,而印泥早已干裂,想來并非近年之物。
他心中一緊,隨即輕撕封口,緩緩展開。
這并非普通賬目,而是一本**“倉役名籍”**,上標“乙亥年末·蓁倉值役”。
眉目之間,名字密密麻麻,俱為三年前蓁倉在籍之人,籍貫、身份、任期、去處,俱有記載,甚至標注是否“結(jié)賬完清”、“臨時調(diào)任”。
他迅速翻看,忽然停在一頁。
“朱斂,籍貫陽狐,入倉時間:乙亥年十月,任期三旬。去處:不明?!?/p>
去處,不明?
此為倉中之大忌。尤其倉役出入軍糧倉,若不明去向,便極可能與私運、盜賊、私賣有關(guān)。
但此人名字旁,卻有一行極細小字跡,以異墨寫就:
“已遣還,不錄?!?/p>
蘇硯眉頭微皺。
“遣還”與“不錄”,乃典籍之矛盾語。
若遣還齊地,便必有交接;若不錄,則無憑無證。此言之下,便如將人“從賬冊上抹去”一般。
而在這本舊籍之后,還有一頁殘存紙片,被人壓在最后。
他輕輕揭開,見其字跡斑駁,隱約可辨“倉中夜祟”、“有賊夜入”、“失米不報”數(shù)字,字句凌亂、似為草記。
他眼神一凝。
若連“祟賊”皆錄,說明倉中當時確有“夜盜”傳言;而這些傳言,如今俱被壓下,不見于任何正式檔案。
“朱斂......夜盜......未報米差......”
他低聲重復,腦中已將這些碎片串聯(lián)——
這朱斂,極可能是‘失米’真正的交接人之一,亦或是‘替死者’。
蓁倉三年前的糧案,根本不是“空倉誤記”,而是——
人為銷賬,后人補錯,再人補蓋,層層造偽。
這朱斂,或是漏洞起始之處。
—
次日,蘇硯未將名籍上交,而是帶著簡伯查倉。
北倉后排墻角,有一批標記為“調(diào)余之糧”的陳袋,外觀皆完,封繩未動。
簡伯瞥了一眼,冷聲道:“這批去年也見過,說是未用舊米。你也信?”
蘇硯卻不作答,只蹲下身,從袋底抽出兩指米粒,舉到陽光下觀之——米色發(fā)灰,混有極細沙塵。
“若去年之米,為何混沙?倉規(guī)明言,凡米入庫,先淘三遍,曬干封袋。這批若是新封,怎會如此?”
簡伯眼神一動:“你是說——”
“我什么都沒說?!碧K硯放下米粒,輕聲道:“我只是疑惑,三年前的蓁倉舊米,為何還能在賬中見到名字?”
簡伯盯著他:“你究竟想查什么?”
“真相。”
“還是權(quán)力?”
蘇硯轉(zhuǎn)頭,看著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若真相能換權(quán)力,那便最好;若不能,那也總比,連真相都沒人要強。”
簡伯半晌無語,忽然低聲道:
“章澤不可信,李封亦不可信。你若真想活,別兩邊都得罪?!?/p>
蘇硯笑了笑:
“得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最后誰都不怕你。”
—
入夜,他將那份名籍封入一只油布包中,悄然放入偏閣木柜下。阿彤在外打水,看見他略顯緊張,低聲問:
“公子,可有事?”
“無事。”他溫和一笑,“只是想起老家也常查賬,翻舊紙也翻得手疼。”
阿彤端著水走過來,遞給他:“今兒倉中有沒有人欺負你?”
蘇硯接過,輕聲一笑:“現(xiàn)在欺負我,也得想一想值不值得了?!?/p>
阿彤一愣,隨即點頭笑了:“那公子就是越來越厲害了?!?/p>
他未接話,只是仰頭喝了一口水,仿佛將滿腹心事吞進喉中。
他心知:
這一份“朱斂”的名冊,不僅僅是糧案的一角——它極可能通往三年前郡中某場政治風波的真相。
而這風波,也許就是他今日即將陷入的深淵。
但他不怕。
他在現(xiàn)代就是個查資料的書生,埋首紙堆多年。
如今他仍在查,只不過這回,紙下是命,是局,是刀,是權(quán)。
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