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郡署,春寒料峭,天光如鐵。
郡署東北角偏閣,塵封許久的木門外,一只鴉鳥站在橫梁上,喉間低啞地叫了幾聲,又飛入愈發(fā)陰沉的天空。
門扉半掩,風自窗縫鉆入,吹動著一盞搖搖欲墜的油燈。榻上,一具羸弱的身軀正被薄被卷裹,面色蠟黃,唇干裂無血,瘦骨嶙峋。
蘇硯,在這陌生的世界里醒了。
他睜眼時,眼神一片茫然。頭腦劇痛,如千針扎腦,耳中嗡鳴不止。他勉強偏過頭,朦朧中,辨出墻角蜷縮一小人影。
一個穿著粗布小襦的女孩正蹲在火爐邊,吹著火苗,煮著什么。
煙火味、草藥味、霉氣、血腥味交雜。蘇硯一時分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理清記憶——可腦海中是兩重交錯的影像:一個是現(xiàn)代圖書館中,自己在夜班時翻看戰(zhàn)國史料;另一個,是這具身體殘存的記憶:被囚、被棄、在病榻上咳血、郡中無人問津。
“穿越了。”他喃喃,聲音沙啞如風刮砂石。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踏入戰(zhàn)國亂世。
這一具身體的身份,是齊人,是質子,去年冬月由齊王所遣,被押送至魏國江陽郡。
所謂“質子”,是各國為了互相牽制而互換貴族子弟??蛇@位“蘇硯”,既非嫡出,又無名望,實為“庶中棄子”,不過充數(shù)之用。
到了魏地,無人理睬,郡署安排他住入偏閣,名為棲居,實則棄養(yǎng)。到了冬月,染病不起,形銷骨立,如今春初未過,已形同將死。
蘇硯閉上眼,心跳微弱。
這具身體已命在旦夕,若非自己意志入駐,恐怕此刻早已被丟入亂葬崗。
火爐邊的少女似乎察覺榻上人有動靜,輕輕走近幾步,試探著喚了一聲:
“蘇公子?”
蘇硯緩緩睜開眼,望向來人。
那是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面容清秀,衣衫粗舊,額前幾縷頭發(fā)因汗水而黏在臉上。她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低聲道:
“您...還認得我嗎?我是阿彤?!?/p>
蘇硯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的眼睛。
她有些慌亂:“是...是去年冬日,奴婢在后巷被打,您出手嚇退那幾個潑皮,后來自己卻被罰了...那之后,沒人愿意照顧您,我便偷偷來看?!?/p>
說著,她將藥碗放到床頭,語氣顫著:“我...我知道您病得重,可這藥能緩一緩。奴婢沒本事,只能偷些草藥來煎......”
蘇硯勉強點頭,目光微微一轉,看到門后立著一口黑漆木箱——形制極古,不是用來裝物的,更像......一口棺材。
他心中一寒。
“這是為我準備的?”他低聲問。
阿彤一驚,慌忙低頭,啞著嗓子道:“奴婢......不敢說...是...是主簿命人送來的,說若您...您真不行了,尸骨也要裝得體面些......”
蘇硯閉目,沉默良久。
“他們......連判決都還未下,便已備好了棺木?”
阿彤跪地哭出聲來:“郡守大人去了南部巡查,說是要回文決定生死??膳韭?....聽廚房人說,其實......回不回都一樣,像您這種沒品級、無親眷的外質子,只要一死,寫張‘病故’文書就完了,誰也不會查......”
蘇硯輕輕一笑,笑容冷得讓人心悸。
“病死”,一個最體面也最殘忍的死法。既不會牽涉交涉,也不需追責。魏人省了麻煩,齊國也沒了回收負擔。
這不是謀殺,而是“合法棄子”。
偏閣之外,風繼續(xù)吹著,窗縫間隱隱傳來鴉鳴,像是替這具羸弱之軀唱挽歌。
但蘇硯知道——他不會死。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但既已來到,他絕不會任人擺布。
“阿彤。”他輕聲道。
“在?!迸⒌皖^。
“外面還有幾日,郡守才會回?”
“奴婢......聽說是三日內?!彼煅手卮?。
“那便還有三日。”蘇硯閉上眼,聲音如石落井中。
“我若活得過三日,便不會死了?!?/p>
?
偏閣之中,藥香漸淡。
蘇硯靠坐于榻,手扶著膝蓋,一點點調息。阿彤幫他墊上褥墊后,坐在角落,不敢多語,只用指尖輕攪衣角。
窗縫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之后是幾名腳步經(jīng)過廊下的動靜。
“主簿說了,這回文若是三日內不至,便照舊處理?!?/p>
“不是還有御史南巡嗎?”
“呸,那還管咱江陽一個病質子?說白了,這回就是要清賬。老李頭怕夜長夢多,打算今夜就燒一半材料?!?/p>
“那這偏閣的也該收拾了?!?/p>
“等人死了再說,別沾晦氣?!?/p>
蘇硯閉著眼,聽著外面這些低語,沒有出聲。
但腦中卻飛快轉著。
他醒來這短短半日,便已明白自己陷入一場并不單純的“被遺忘”中。
若僅僅是“郡守離署,質子病重”,大可讓郎中查驗、文書報錄,何須避人耳目?
但偏偏將他囚于偏閣,封口遮掩,棺木先至,湯藥斷續(xù),連說話的人都像在等一個自然發(fā)生的結局。
這不是“不在意”,這是“有人在做”。
他唯一的活路,不在于“等郡守回”,而在于“打破等死的節(jié)奏”。
但現(xiàn)在,沒人會聽一個即將入棺的質子開口。
蘇硯的指尖緩緩敲擊膝頭。
他已記得住所有名字——郡守名李封,出任江陽已有三年,政務謹慎、仕途安穩(wěn);主簿姓柳,是魏地人氏,聽說近期負責整理江陽與郡屬汝陰的往來賬冊;還有獄吏頭目、糧署小官,皆多出自魏本地寒門。
這群人,似乎都對自己“必死”一事默契得驚人。
而這說明一件事:他之將死,不是因他是誰,而是——他不能活著。
阿彤見他沉默太久,小聲問道:“公子,奴婢給您拿點粥來?”
蘇硯搖搖頭:“此處可還有其他病人?”
阿彤怔了怔,回道:“偏閣原本是留給不治之人的,前些時還有兩個,不過都去了,如今只有您?!?/p>
“沒人來看他們?”
“來倒是來過幾回,但都是燒紙、抬棺那種......”
“你呢?你為何還敢來?”
這話帶著一點壓下的低沉,非責問,反像試探。
阿彤怯怯低頭,小聲道:“那天...那日我撞了柳主簿,差點被杖責,是您擋了我一下,說奴婢非故意...那一掌,您自己挨的?!?/p>
“奴婢...一直記著......”
蘇硯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幾息,忽然輕輕一笑。
“世上好人太少,壞人太多,可偏生有個小丫頭,還愿意幫一個‘死人’煎藥、添被。”
“說不準,我這命就靠你續(xù)了。”
阿彤嚇得連忙搖頭:“奴婢...奴婢不敢當?!?/p>
“阿彤?!彼曇舻土诵?,語氣卻篤定。
“你知不知道,若我要活,就必須讓主簿他們害怕?!?/p>
“但若他們怕了,就一定會殺我。”
“你還會幫我嗎?”
阿彤瞪大眼,眼圈漸紅。
“您若真....真有法子活下去...奴婢...奴婢給您端藥一輩子都行...”
蘇硯低頭咳了幾聲,咳聲中隱隱帶血。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指著窗外:
“你只需做一件事?!?/p>
“替我,去門房傳個話,說蘇硯未死。”
“但不是傳給主簿,是給郡丞潘師?!?/p>
阿彤呆住了。
“你能找到門房里的老劉,他信你,你只說一句話:‘偏閣那位蘇質子,方才夢中叫出郡丞之名?!?/p>
“別問原因,傳了就行?!?/p>
“再不傳,我就真成鬼魂了?!?/p>
她遲疑了良久,終于用力點頭:“奴婢去!”
蘇硯靠在床頭,目送她輕手輕腳離去。
他閉上眼,低聲呢喃:
“潘師,若你真是江陽最聰明的人,便會來?!?/p>
“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只有你,能聽懂我未說出口的話?!?/p>
?
夜色沉沉,江陽郡署的燈火,比往常更早熄了些。
偏閣之內,卻在深夜被輕輕叩響。
“叩——叩?!?/p>
門外響起兩聲不輕不重的敲擊。蘇硯坐在榻上,早已醒著。他不動聲色,輕輕咳了幾聲,道:
“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中年人緩步入內,身著半舊緋袍,氣質溫雅。
他未帶隨從,袖中藏手,目光沉靜,第一眼便落在蘇硯身上。
蘇硯瞥了他一眼,聲音依舊沙?。?/p>
“閣下是——潘師?”
“正是?!?/p>
來者微微一禮,不卑不亢:“聽說蘇公子夢中呼我名,不知是否真事?”
蘇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神情憔悴卻冷靜:“若說是夢,便是;若說非夢,也非?!?/p>
“郡丞此刻能來,我倒真要多謝夢境一場?!?/p>
潘師眼中微光一閃,緩步走近幾步,不坐榻,不近身,只站在燈下。
“既如此,不妨直言——你是誰?”
蘇硯緩緩吐出一口氣,咳出些血絲,卻仍以半俯之姿撐著坐穩(wěn)。
“齊人蘇硯,庶出子,去年冬由濟水送入江陽,當為質子。”
“江陽郡方略所用,我素無涉。但郡守遠巡未歸,郡中卻率先備棺,煎藥皆斷,探視皆無,此病不治,反似‘病葬’?!?/p>
“敢問潘郡丞,這是誰之意?魏之律,幾時又改了?”
此話字字緩緩,卻句句發(fā)問。
潘師眉頭輕挑,沒有說話,只在原地踱了半步。
蘇硯抬眼望他:“潘郡丞曾任臨漳主薄,精通吏制,也斷不應不知‘質子不得私裁’的條文?!?/p>
“您今夜來,不是來問我‘為何呼您名’,而是——怕我沒死,鬧出麻煩?!?/p>
潘師眼底終于浮現(xiàn)一絲笑意。
他緩緩道:“一個將死之人,說得倒是清楚?!?/p>
蘇硯閉目:“若我是將死之人,你不會來?!?/p>
“你來了,便說明我還有一線?!?/p>
潘師負手而立,良久沉默。
他第一次認真打量榻上的年輕人。
面色蠟黃,呼吸薄弱,氣若游絲,但眼神沉靜,言語有鋒。
不是那種“暴起掙扎”的質子,更不像任人宰割的懦弱書生。
他像一柄藏在灰布中的劍,未出鞘,先見光。
“你想活?”潘師問。
蘇硯卻搖頭:“非活,是‘不想死得無聲’?!?/p>
“若我真要死,也該知道,是誰動的手,是誰怕我活。”
“若能知此,死也甘愿?!?/p>
這番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像一粒釘子,敲入潘師心頭。
他緩緩點頭:“很好?!?/p>
“你想知道是誰,我來查?!?/p>
“但若你真活過這一關,便別再假病,也別再裝傻?!?/p>
“這江陽不是齊國,是魏地。”
“你既入了局,就得活出點局氣來?!?/p>
說罷,他轉身而去,臨出門前,停下片刻:
“蘇硯,你今夜救了自己?!?/p>
門輕輕關上,只余余溫未散。
蘇硯靠在榻上,輕咳幾聲,唇角微翹,低聲道:
“他上鉤了?!?/p>
“接下來——該我布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