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灰燼,像一堆凝固的死氣,沉悶地堆疊著。阿燼瘦小的身子幾乎要鉆進那黑黢黢的灶口里去,只留半個屁股在外面。灶膛里積攢的余溫烘烤著,混雜著草木灰和煤煙顆粒的干燥氣味直往他鼻孔里鉆,帶著一種沉悶的、令人喉嚨發(fā)癢的土腥氣。他探進去的手臂細細的,每一次攪動都帶起一片灰蒙蒙的煙塵,無聲地彌漫在狹小的廚房里,落在他汗?jié)竦聂W角和濃密的睫毛上,留下細微的灰色印記。
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如同凌滄練劍、如同日頭東升西落一樣,刻進了這間霜華閣最偏僻小院里的時光里。凌滄,他的恩人,他的師父,他在這冰冷塵世間唯一能觸碰到的一點暖意。八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臘月,瀕死的他被凌滄從荒野的雪堆里扒拉出來,帶回這遠離霜華閣主殿的孤清小院。他喉嚨里被那場大火燒壞了東西,從此成了個啞巴,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阿燼的指尖在溫熱的灰燼里細細摸索著?;覡a深處,似乎總藏著一些堅硬細小的炭核,偶爾也有燒剩的骨頭渣子。然而今天,他的指尖碰到的,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觸感——冰涼、堅硬、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沉實感。
不是燒殘的木炭,也不是未燃盡的柴梗。
他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攥緊。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那個硬物周圍探索,拂開厚重的灰燼,終于觸碰到更清晰的輪廓——是柄,似乎還纏繞著什么織物?他屏住呼吸,手腕用力,一點點將那沉甸甸的東西從灰燼的包裹中拖拽出來。
當那東西完全暴露在從廚房小窗透進來的昏沉光線中時,阿燼只覺得一股寒氣,比臘月的冰窟還要刺骨,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是一把刀?;蛘哒f,是半把刀。
刀身從靠近護手處齊刷刷斷裂,斷口粗糙猙獰,像是被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拗斷的。斷裂處凝固著一種近乎黑色的暗紅,深深地沁入金屬的肌理,那是早已干涸、不知沉積了多少歲月的血垢,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鐵銹與腐朽混合的氣息。
刀柄是漆黑的,材質非金非木,觸手冰涼沉重,帶著一種死寂的質感。上面纏繞著用來增加握持感的布條早已被油污和灰燼浸透,呈現出一種骯臟的、分辨不出原色的粘膩感。
阿燼的目光死死盯在刀柄靠近斷口的位置。那里,清晰地陰刻著一條盤踞的螭龍。
猙獰的龍首,扭曲的龍身,細密的鱗片……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眼底,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認得它!
十二年前,赤焰莊。那本該是他五歲生辰的夜晚,滿莊喜氣洋洋的紅燈籠,被沖天而起的烈焰和濃煙吞噬。刺鼻的血腥味、火焰舔舐木頭發(fā)出的噼啪爆響、凄厲的慘嚎……無數混亂恐怖的碎片瞬間在他腦中炸開,撕扯著他每一根神經。
記憶里最清晰、最冰冷的畫面,就是一只握著刀的手。那只手粗壯有力,指節(jié)突出,手背上青筋虬結,同樣握著一把刀柄漆黑、刻著同樣猙獰螭龍紋的刀!那把刀,無情地刺進了他父親的胸膛!父親倒下去時,眼睛還死死盯著他藏身的那個小小壁柜縫隙……
他那時太小了,只記住了那只手背上有一道蜈蚣般扭曲的舊疤,記住了刀柄上這條仿佛要擇人而噬的螭龍!
“嗬……嗬……”阿燼的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調的、破碎的抽氣聲,像是破舊的風箱被絕望強行拉動。他死死攥著那截冰冷的斷刀,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幾乎要嵌進那冰冷的金屬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每一次顫抖都像是要將他的骨頭抖散。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粗布衣衫,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如同無數條冰冷的蛇在爬行。
凌滄!救他的凌滄!把他從雪堆里挖出來,給他飯吃,教他習字練拳,為他擋去霜華閣里所有冷眼和欺凌的凌滄!這個八年來在他心中如高山般巍峨、如暖陽般和煦的身影,此刻驟然扭曲、崩塌,被這柄帶著父親干涸血污的斷刀,劈砍得支離破碎!
恩人?還是……仇人?
灶膛里的灰燼似乎還在散發(fā)著微弱的余溫,但阿燼只覺得徹骨的寒冷,從握著斷刀的手心,一路凍僵到心臟。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受驚的幼獸,死死盯向廚房門口那扇薄薄的木板門。門外的院子里,隱約傳來凌滄練劍時沉穩(wěn)的腳步聲和衣袂破風的颯颯聲。
那聲音,此刻聽來,竟如同催命的鼓點。
阿燼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將沾滿灰燼的斷刀塞回灶膛深處。他發(fā)瘋似的用雙手扒拉著周圍的灰燼,將它們重新覆蓋上去,一層,又一層,直到那冰冷的金屬和猙獰的螭紋完全消失在烏黑的灰燼之下,只留下一個微微隆起的、毫不起眼的小包。
做完這一切,他癱軟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灶臺磚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灰燼的顆粒,嗆得他喉嚨刺痛,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蜷縮起來,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
廚房里只剩下他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喘息和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