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和身體的疼痛,看了一眼那曾試圖勒死我的、此刻已恢復(fù)冰冷金屬原狀的杠鈴桿,又瞥了一眼落地鏡——鏡中只有我自己蒼白而警惕的臉。不再猶豫,邁開還有些發(fā)軟的腿,跟上了那個神秘而危險的蒼白身影。
樓道里的聲控燈如同垂死掙扎的螢火蟲,隨著兩人的腳步聲明明滅滅。每一次燈光亮起,都將我們扭曲拉長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帶著新刷涂料味道的墻壁上,那影子仿佛活物,在昏黃的光暈里無聲地扭動、膨脹,又隨著黑暗的降臨而蟄伏。穿堂風帶著刺骨的陰濕,混合著新家具的甲醛味、隱約的土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皮草的騷氣,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鼻腔和毛孔。右肩的傷疤在這股氣息的刺激下,像被無數(shù)細針反復(fù)戳刺,傳來陣陣深入骨髓的酸脹痛楚,時刻提醒我剛才經(jīng)歷的一切絕非幻覺。
我沉默地跟在柳山月身后,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既是傷痛所致,也是下意識的警戒姿態(tài)。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處陰影、每一扇緊閉的房門。走廊盡頭那扇屬于張嬸的門緊閉著,門縫下沒有一絲光亮透出。粘豆包的甜香似乎還殘留在我記憶里,與此刻彌漫的詭異氣息形成令人作嘔的對比。那老太太…她知道多少?她送豆包,真的是好心嗎?
柳山月腳步不停,徑直走向一個和其他住戶別無二致的防盜門。門牌號是404。她掏出鑰匙,動作有些僵硬,左手缺失的小指在開門時顯得格外突兀。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門開了。
一股更加復(fù)雜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濃重的草藥味、陳年紙張的霉味、某種類似廟宇的線香焚燒后的余燼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銹的腥甜?——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壓抑而神秘的氛圍,與健身房里的蛋白粉和汗味截然不同。
房間不大,一室一廳的格局,卻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視線所及,幾乎被書和雜物淹沒??蛷d中央一張破舊的方桌是唯一還算干凈的區(qū)域,上面堆滿了攤開的、紙張泛黃發(fā)脆的線裝書冊和筆記本,書頁上用朱砂或墨汁畫滿了扭曲奇異的符號和圖騰,正是我在銅鏡邊緣見過的那種。墻壁上貼滿了各種泛黃的舊報紙剪報、復(fù)印模糊的古籍殘頁、以及手繪的復(fù)雜星圖和符咒草圖,層層疊疊,如同某種瘋狂的思維導(dǎo)圖。幾個塞得滿滿當當?shù)臅軗u搖欲墜,角落里堆放著蒙塵的陶罐、褪色的布幡、幾串獸骨或銅錢串成的鏈子,還有一面蒙著灰的小皮鼓。窗臺上,散落著一些細小的、黃澄澄的小米。
這里不像一個年輕女人的居所,更像一個塵封的、瀕臨解散的民俗研究所倉庫,或者…一個末代薩滿最后的堡壘。
柳山月反手關(guān)上門,門鎖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仿佛隔絕了外面那個正在緩慢“活化”的兇宅世界。她靠在門上,長長吁了一口氣,本就蒼白的臉色在室內(nèi)昏黃的燈光下更顯透明,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剛才強行驅(qū)動銅鏡和一路的警惕消耗了她大量精力。她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左手則下意識地摩挲著那面裂紋銅鏡的冰冷邊緣。
“地方小,自己找地方坐?!彼穆曇魩е黠@的疲憊,指了指唯一還算空著的沙發(fā)一角——那上面也堆著幾本厚厚的札記。
我沒有坐。高大的身軀杵在狹小的空間里,像一頭誤入精密儀器陳列館的困獸,顯得格格不入。目光掃過滿屋子的“封建迷信”痕跡,眉頭緊鎖,理智依然在瘋狂掙扎,試圖為眼前的一切找到一個科學的解釋——精神疾病?大型惡作?。考w致幻?但脖頸的刺痛、肩頭的灼燒、鏡中干尸的凝視、還有那活過來的杠鈴觸感…這些感官記憶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我試圖回歸“正?!钡耐?。
“這就是你說的‘彈藥’?”我的目光最終落在桌子上一個敞開的塑料桶上,里面是暗紅色的細膩粉末,散發(fā)著一種干燥的礦物氣息——朱砂。柳山月之前的話閃過腦海。
柳山月沒看我,徑直走到桌前,拿起那個桶,又抓起一把朱砂?!瓣枤鈴椝?,??岁幏x?!彼龑导t色的朱砂粉末嘩啦啦倒進桶里,動作熟練,但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機械感。
“你的陽氣是引信,朱砂是彈丸。對付那些被黃仙怨氣驅(qū)使的‘臟東西’,這東西管用?!?/p>
“待會兒下去,遇到東西,就朝它臉上揚?!绷皆峦O?lián)u晃,將沉甸甸的搖杯塞到我手里。入手冰涼沉重,粉末在里面沙沙作響?!坝涀?,揚的時候,心里想著你最恨的事,或者…你訓(xùn)練力竭時那股‘干到底’的狠勁兒!你的意念越強,陽氣激發(fā)得越猛,這‘霰彈’的威力就越大?!?/p>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冰冷的桶身,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太瘋狂了!用朱砂驅(qū)鬼?但手中沉甸甸的觸感和柳山月不容置疑的語氣,又讓我無法反駁。低頭看著桶里詭異的粉紫色混合物,這玩意兒…真的能行?
“下去?去哪?”我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
“地下室。”柳山月走到一個書架旁,費力地從一堆雜物底下拖出一個陳舊的帆布包。打開,里面露出一串用紅繩系著的、布滿綠銹的青銅小鈴鐺,鈴鐺表面刻著模糊的鳥獸紋路。還有一卷褪色的黃布,隱約可見血跡斑駁的符文?!包S仙被封在樓底,但它的怨氣早已滲透整棟樓。地下室是陰氣匯聚的節(jié)點,也是它最早開始‘污染’的地方。那里…有東西守著。不清理掉,我們找不到靠近它本體的路,也找不到當年鎮(zhèn)壓它的關(guān)鍵線索——那兩根鎮(zhèn)尸釘?shù)木唧w位置和咒文全貌?!彼闷鹉谴嚆~鈴鐺,手指拂過冰涼的鈴身,眼神凝重?!岸?,那里可能有…我奶奶留下的痕跡?!?/p>
提到奶奶,柳山月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她迅速拉上帆布包拉鏈,像是要隔絕某種情緒。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仿佛嬰兒夜啼又夾雜著無數(shù)人痛苦呻吟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從房間角落的下水管口幽幽傳來!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濕漉漉的回音,鉆進人的耳朵里,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和柳山月同時身體一僵,猛地看向聲音來源——洗手間緊閉的門縫下。
聲音只持續(xù)了幾秒,便消失了。死寂重新籠罩房間,但空氣仿佛凝固了,比剛才更加粘稠沉重。新刷的白色墻漆上,靠近天花板的一角,一片指甲蓋大小的濕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暈開、擴大,顏色是…淡淡的腥黃。
柳山月臉色驟變,猛地看向我,眼神銳利如刀:“它醒了!在找我們!沒時間了!”她一把抓起帆布包背在肩上,左手緊緊握住裂紋銅鏡,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把耍‖F(xiàn)在就做!否則下到地下室,我們兩個都得被它分而食之!”
“血盟?”我心頭一跳,這個詞聽起來就帶著不祥。
“把你的血,滴在鏡子上!”柳山月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將銅鏡平舉到我面前。鏡面冰冷,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紋,在昏黃燈光下映出我驚疑不定的臉?!耙匝獮橐?,以鏡為契!暫時把我的‘眼’和你的‘力’綁在一起!我借你的陽氣驅(qū)動法器,你借我的‘眼’看到那些臟東西的弱點!沒這東西,下去就是瞎子打鬼,死路一條!”她伸出自己左手,那截斷指處的疤痕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快!割手指!滴血!它來了!”
仿佛是印證她的話,房間的頂燈猛地閃爍起來,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忽明忽暗。墻角那塊濕漉漉的黃色污漬,瞬間擴散成臉盆大小,并且開始向下流淌粘稠的、散發(fā)著惡臭的液體!那嗚咽呻吟聲再次從水管深處傳來,這一次,更清晰,更近!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管道,從樓下…爬上來!
危機迫在眉睫!我看著柳山月決絕而蒼白的臉,又瞥了一眼那正在滲出腥黃液體的墻壁和閃爍的頂燈。沒有選擇了!眼中狠色一閃,左手食指送到嘴邊猛地用力!
嘶——!
殷紅的血珠迅速匯聚、滾落。
忍著痛,毫不猶豫地將流血的手指,用力按向柳山月手中那面冰冷、布滿裂紋的薩滿銅鏡鏡面!
指尖觸及鏡面的剎那——
嗡?。。?/p>
銅鏡猛地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吸力瞬間從鏡面?zhèn)鱽?,仿佛要將我指尖的血液乃至整個靈魂都吸進去!悶哼一聲,感覺一股寒氣順著手臂急速蔓延,直沖心臟!
鏡面上,我那滴滾圓的、鮮紅的血珠,并未滑落,而是如同滴入滾燙的烙鐵一般,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嗤”聲!緊接著,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那滴血如同活物,沿著鏡面上縱橫交錯的裂紋,飛速地滲透、蔓延!暗紅的血線在銅鏡的脈絡(luò)中瘋狂游走,瞬間點亮了鏡面背后那些扭曲的古老字符!
與此同時,柳山月左手斷指處的疤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她身體猛地一顫,悶哼出聲,臉色煞白如紙。只見那原本只是皮肉愈合的平整斷口處,皮膚下突然鼓起數(shù)道暗紅色的、如同血管般凸起的紋路,正瘋狂地朝著斷指根部蠕動、蔓延!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通過那面銅鏡,順著血脈的連接,強行注入她的身體!
銅鏡的光芒并未像在健身房那樣爆發(fā),反而向內(nèi)收斂,鏡面變得一片混沌的暗紅,仿佛盛滿了濃稠的血漿。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而狂暴的意念洪流,猛地沖入我的腦海!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凄厲的哀嚎、粘稠的黑暗、還有水泥深處那雙釘著鐵釘?shù)目斩囱鄹C…瘋狂閃現(xiàn)!
“呃啊——!”頭痛欲裂,忍不住低吼出聲。
“撐??!”柳山月的聲音也在顫抖,帶著痛苦,卻異常堅定,“它在反噬!用你的意志!想著你的目標!想著…干死它!”
就在我們被這詭異的血盟儀式?jīng)_擊得心神劇震、痛苦不堪之際——
“嘻嘻嘻…找到…好吃的了……”
那粘膩重疊的嬉笑聲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兩人的聽覺神經(jīng)。洗手間的木質(zhì)門板在無聲轉(zhuǎn)動的門把手帶動下,發(fā)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門縫下,一股粘稠、散發(fā)著濃烈土腥與腐爛油脂混合惡臭的腥黃液體,如同活物般汩汩涌出,在地板上迅速蔓延,勾勒出扭曲蔓延的軌跡,直逼兩人的腳邊!
血盟帶來的劇痛與精神沖擊尚未平息,更猛烈的危機已到眼前!腦中那些破碎的哀嚎與干尸眼窩的景象尚未散去,新的恐怖已具象化地撲來。腎上腺素在恐懼與軍人的本能驅(qū)使下狂飆!幾乎是在那嬉笑聲入耳的瞬間,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
“操!”一聲暴喝炸響!如同被激怒的棕熊,左手插進那桶朱砂中像是健身涂鎂粉一樣涂滿拳頭,肌肉虬結(jié)賁張,帶起一道凌厲的破風聲,沉重的拳頭朝著那正在緩緩打開的門狠狠砸了過去!
哐當——?。?!
拳頭與木門猛烈撞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拳頭上的朱砂粉震落,如同下了一場詭異的粉塵雨,瞬間糊滿了門板。被砸中的門扭曲變形,緩緩打開的勢頭硬生生止?。?/p>
這一砸,帶著憋了一晚的怒火、恐懼和被拖入深淵的憋屈,更帶著“再來一組!干到底!”的力竭意志!虎口崩裂滲出的鮮血,竟在接觸門板的瞬間,爆發(fā)出數(shù)點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紅色火星!
“吱——?。?!”
一聲尖銳到非人的慘嚎猛地從門后炸響!仿佛被滾油潑中!那蔓延的腥黃液體如同受驚的蛇,猛地回縮了一下!門板上砸中的區(qū)域,赫然浮現(xiàn)出幾道焦黑的痕跡,隱約可見幾縷枯黃的毛發(fā)在火星中蜷曲、碳化!
有效!拳頭配合朱砂竟然真的有用!心中一凜,但來不及細想。因為那被暫時阻隔的東西,顯然被徹底激怒了!
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從門板內(nèi)側(cè)傳來,整扇門都在劇烈震動!木屑簌簌落下,門板中央肉眼可見地向外凸起,形成一個巨大鼓包,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里面瘋狂沖撞!腥黃的液體不再蔓延,而是如同沸騰般在門縫下翻滾、冒泡,散發(fā)出更濃郁的惡臭!
“搬山定岳,邪祟退散!疾!”
柳山月冰冷而急促的叱咤聲在我身后響起!她左手緊握裂紋銅鏡護在身前,右手已從帆布包中閃電般抽出那串布滿綠銹的青銅搬山鈴!手腕以某種古老而迅疾的韻律猛地一抖——
叮鈴鈴——啷!
清脆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鈴音驟然蕩開!不同于金屬的冰冷,這鈴聲帶著一種沉渾、厚重的山岳之意!鈴聲所及,空氣中彌漫的陰濕粘稠感仿佛被無形的巨石碾壓,猛地一滯!
那瘋狂撞擊門板的巨力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山壁,驟然停頓!門板中央恐怖的凸起停止了擴張,門后的嘶吼也變成了憤怒而痛苦的嗚咽。翻滾的腥黃液體表面,被鈴聲震出一道道細密的漣漪,仿佛沸騰被強行壓制。
但柳山月的臉色也在鈴聲響起的同時變得更加慘白,身體晃了晃,額角冷汗如瀑。強行催動這需要法力的法器,對她這具被反噬的身體來說,負擔巨大,斷指處的暗紅血紋似乎又向上蔓延了一絲,帶來針扎般的刺痛。
“快走!鈴鎮(zhèn)不了它多久!走樓梯下地下室!”她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眼神死死鎖定著那暫時被鎮(zhèn)住卻依舊如同活物般蠕動的門板。
不用她提醒,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門后傳來的怨毒與貪婪,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透過搖搖欲墜的門板不斷滲透過來,刺激著右肩的傷疤,劇痛一陣強過一陣。猛地轉(zhuǎn)身,目光掃向房間唯一的出口——正門。
“走!”低吼一聲,沒有半分猶豫,高大的身軀如同坦克般沖向門口,一手拉開防盜門。門外昏暗的樓道仿佛擇人而噬的獸口。
柳山月緊隨其后,在沖出房門的最后一秒,她右手再次猛地一抖搬山鈴!
叮鈴——啷!
第二聲鈴響帶著明顯的衰弱感,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身后404房內(nèi),那被暫時鎮(zhèn)壓的恐怖存在發(fā)出更加狂怒的尖嘯,伴隨著一聲巨大的、仿佛木頭撕裂般的“咔嚓”聲!
我沒有回頭,也無需回頭。用身體護住沖出的柳山月,反手用盡全力將404的防盜門狠狠撞上!
咣——!
厚重的鐵門關(guān)閉,隔絕了門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景象和瘋狂的撞擊嘶吼。但我們都清楚,那扇門,擋不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