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道來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軍報，如同驚雷般炸碎了沈府的平靜。
——北境告急！突厥大軍連破三關，兵鋒直指中原腹地！朝廷急調江南兵馬北上勤王！
沈家作為江南首屈一指的軍事門閥，手握重兵，這道命令如同泰山壓頂，瞬間落在沈知微肩上。整個沈府的氣氛驟然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議事堂內，燈火徹夜不熄，將領們進進出出，戰(zhàn)報雪片般飛來。沈知微的身影穿梭其中，指揮若定，條條命令清晰果決，眉宇間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肅殺。那層籠罩在她身上的家主威儀，在軍國大事面前，顯得愈發(fā)凜然不可侵犯。
我站在議事堂外的回廊暗影里，看著里面人影幢幢，聽著她清冷而有力的聲音一次次傳出。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興奮感，混雜著被徹底排斥在外的焦躁，在血液里無聲沸騰。兵戈一起，變數(shù)橫生。這亂局，或許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裂隙。
深夜，書房內只余一盞孤燈。沈知微伏案疾書，制定最后的糧草調度方案，眼底是連日操勞的青影。我端著一碗參湯，無聲地推門而入。
“姐姐，歇歇吧?！蔽覍旁诎笌滓唤牵曇舴诺脴O低，帶著刻意的柔和。
沈知微筆尖一頓，抬起頭。燈下，她的面容帶著濃重的疲憊，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刀，掃過我手中的碗，又落回我的臉上，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寂。她沒說話，甚至連一個表情都吝于給予，只是重新低下頭，繼續(xù)疾書。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成了最響亮的驅逐令。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低垂的、專注的側臉，燈光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陰影。那碗溫熱的參湯就在她手邊，裊裊熱氣升騰，卻無法靠近她分毫。一種冰冷的、被徹底隔絕的孤寂感，伴隨著被無視的暴怒，如同毒蛇噬咬著心臟。我藏在袖中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最終，我什么也沒說，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門軸轉動的微響，淹沒在筆尖的沙沙聲中。門扉合攏的剎那，隔絕了燈光，也隔絕了里面那個他永遠無法真正觸碰的世界。門外，是無邊的、粘稠的黑暗。
大軍開拔那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城頭。偌大的演武場上，黑壓壓的沈家軍士盔明甲亮，旌旗在帶著濕意的風中獵獵作響，肅殺之氣直沖云霄。
沈知微一身銀鱗軟甲，外罩玄色披風，立于高臺之上。她卸去了所有珠釵，長發(fā)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整個人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英氣逼人。她目光如電，緩緩掃過臺下沉默而堅定的士兵方陣，清越的聲音穿透沉悶的空氣，清晰地傳到每一個角落，是動員，是鼓舞，更是軍令如山。
我在高臺之下，送行的官員和沈府家眷之中，穿著尋常的深青色錦袍，毫不起眼。目光卻如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高臺上那個耀眼的身影。看著她發(fā)號施令，看著她翻身上馬，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屬于戰(zhàn)場的力量感。那身銀甲襯得她腰肢纖細，卻蘊含著不容小覷的力量。
胸口的躁動幾乎要破體而出。這光芒萬丈、手握生殺的她，比那個在深宅大院里對他冷眼相對的沈知微，更讓他瘋狂地想要染指，想要……摧毀，或者獨占。
大軍如黑色的鐵流，緩緩開出城門，沉重的腳步聲和馬蹄聲震撼著大地。沈知微的身影在隊伍的最前方，玄色披風在風中鼓蕩，漸漸融入那片灰暗的天際線。
我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抹玄色也消失在視野盡頭。風吹起衣袍下擺，帶來北地特有的、凜冽的寒意。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姐姐，戰(zhàn)場兇險，刀劍無眼。你可知，有些刀，并非只來自前方？
北境的風，裹挾著沙礫和鐵銹味，刀子般刮過光禿禿的山脊。沈家軍的營盤扎在一處背風的谷地，連日鏖戰(zhàn)，營地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汗臭和草藥混合的刺鼻氣味，疲憊像瘟疫一樣纏繞著每一個士兵。
沈知微的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攤在粗糙木桌上的巨大羊皮地圖，上面標記的幾處要隘已被炭筆粗暴地劃上了紅叉。幾位高級將領圍在桌旁，盔甲上沾滿塵土和暗褐色的血漬，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與焦灼。
“糧道又被突厥游騎截了！”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副將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躥，“后軍輜重營被襲，損失了最后一批冬衣和部分糧草！斥候拼死回報，截道的正是左賢王麾下那支最兇悍的‘黑狼騎’！”
“黑狼騎？”另一個將領聲音嘶啞，“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斥候營是干什么吃的！”
“不是斥候的錯?！鄙蛑⒌穆曇繇懫?，帶著一種強行壓制的冷靜，卻難掩其中的沙啞。她站在桌案后，指尖重重地點在地圖上標注著糧道必經的一處狹窄山谷——鷹愁澗?！昂诶球T神出鬼沒，對地形熟悉程度遠超我們。問題在于，”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他們每一次的截擊，都精準得可怕。仿佛……知道我們每一次運糧的路線和時間?！?/p>
帳內瞬間死寂。將領們面面相覷，一股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升。知道行軍路線和時間……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有內鬼？”絡腮胡副將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大帳內每一個人的臉，最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和復雜，落在了角落陰影里站著的那個人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投向同一個角落。
我靜靜地站在那里，穿著一身與將領們格格不入的深青錦袍，連日奔波，衣袍邊緣也沾了些塵土，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倦怠。仿佛連日來在軍中處理繁雜文書、協(xié)助調度糧草的后勤事務，確實耗盡了心力。
“謝參贊，”沈知微的聲音冰冷地響起，沒有任何稱謂前的“姑爺”，也沒有一絲溫度，如同審問，“這幾日，所有糧草轉運的文書，最后經手整理歸檔的，都是你吧？”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直刺過來。
大帳內落針可聞。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
我緩緩抬起眼，迎上沈知微那冰錐般的目光。臉上沒有驚惶，沒有辯解，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那沉寂，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令人心頭發(fā)緊。
“是。”我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在死寂的帳中清晰地回蕩，“所有文書，皆由我經手?！?/p>
“好，很好?！鄙蛑⒌拇竭吂雌鹨荒O其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笑意，只有徹骨的寒意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決斷。她猛地抬手，指向帳外：“來人！”
帳簾被猛地掀開，兩名披甲執(zhí)銳的親兵大步踏入，鐵甲鏗鏘，帶來一股肅殺之氣。
“將謝無咎——”沈知微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出鞘的利刃，“押下去！嚴加看管！無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命令出口的瞬間，整個大帳的空氣都凝固了。將領們神色各異，震驚、懷疑、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絡腮胡副將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在沈知微冰冷的目光下又咽了回去。
兩名親兵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一左一右，鐵鉗般的手掌瞬間扣住了我的雙臂！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骨頭捏碎。冰冷的鐵甲蹭過手臂，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沒有任何反抗，任由他們粗暴地扭住。身體被強行扳轉，推搡著向帳外走去。只是在即將被推出帳門的那一刻，我微微側過頭。
視線，穿過扭住我的士兵肩膀的縫隙，精準地捕捉到了桌案后的沈知微。
她的目光依舊冰冷銳利，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牢牢鎖定在我身上。那里面，是毫不掩飾的審視、決絕，還有……一絲深埋的、連她自己或許都未曾察覺的痛楚？抑或是終于抓住叛徒的、帶著血腥味的快意？
我迎著她的目光，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
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冰冷的嘲弄，一種……終于撕下所有偽裝的、赤裸裸的挑釁。
帳簾落下，隔絕了內外。我被推搡著，走向營盤邊緣那座臨時搭建的、充當牢房的低矮木屋。身后，大帳內的死寂被驟然爆發(fā)的激烈爭論聲撕破，將領們的聲音壓抑而焦灼。
木屋的門被粗暴地關上，落鎖的聲音沉悶地響起。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木料和泥土的潮氣，只有一扇狹窄的高窗透進些許天光。
我背靠著粗糙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在地。手腕處被親兵鐵甲硌出的青紫隱隱作痛。黑暗中，我慢慢抬起手，指尖撫過唇角。
那里，還殘留著剛才那個細微的、冰冷的弧度。
姐姐，你終于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