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p>
那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穿透林晚耳畔殘留的刺耳焊弧尖嘯和記憶深處父親撕裂般的嘶吼。滾燙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下,模糊了眼前那片堅實、溫熱的深藍色屏障。她死死抓住周凜手臂的手指,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連接著她與這個搖搖欲墜現(xiàn)實的唯一錨鏈。
腰背處傳來的支撐力依舊沉穩(wěn),沒有絲毫動搖。周凜的身體如同一道沉默的堤壩,隔絕了高空中殘余的金屬冷卻“滋滋”聲和工地上其他方向傳來的噪音。他微微側(cè)著頭,下頜線繃得很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剛才焊接作業(yè)點的上方,確認火花完全熄滅,安全網(wǎng)完好無損。他的呼吸很沉,胸膛在她緊貼的后背下規(guī)律地起伏,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節(jié)奏。那是一種屬于活著的、堅實的、此刻真實存在的力量。
林晚急促的喘息在深藍色的屏障后漸漸平復。張靜醫(yī)生溫熱的手依舊按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聲音如同和煦的微風,持續(xù)地引導著:“很好,林晚,慢慢來。感受腳下的土地,是堅實的,是現(xiàn)在的。空氣里有油漆味,有塵土味,有陽光的味道……沒有火。只有光和聲音在工作。”
張靜的話語像一把溫柔的梳子,一點點梳理著林晚混亂的感官。焊接的強光和噪音是真實的,但它停止了。飛濺的火星是真實的,但它落在安全網(wǎng)上,熄滅了。焦糊味是焊接熔渣的,不是木頭燃燒的……父親的聲音……是記憶,是過去。
她嘗試著,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抓周凜手臂的力道。指尖離開那緊繃的、帶著驚人熱度的肌肉,留下幾道深深的褶皺印痕在他深藍色的作訓夾克袖子上。
周凜在她松手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并沒有立刻移開支撐在她腰背上的手,也沒有后退拉開距離。他只是保持著那個穩(wěn)固的姿態(tài),像一座沉默的橋,等待著林晚自己找回平衡。
林晚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塵土、油漆、金屬和陽光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粗糙的真實感。她嘗試著,一點一點,將身體的重量從周凜的支撐中撤回來。雙腿還有些發(fā)軟,但踩在松軟泥土上的感覺,是真實的,是新土。
“我……可以了?!?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周凜的手這才穩(wěn)穩(wěn)地、不帶任何多余動作地移開。那股堅實的支撐力驟然消失,林晚的身體微微晃了晃,但最終自己站穩(wěn)了。她下意識地抬手,用衛(wèi)衣袖子狠狠抹去臉上狼狽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木髲姟?/p>
張靜適時地遞過來一小包紙巾,眼神溫和而鼓勵。林晚沒有接,只是低著頭,視線重新死死釘在沾滿灰塵的鞋尖上。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沒了剛才那片刻脆弱的安全感。她竟然……竟然在他面前如此失態(tài),如此……依賴?這比讓她再經(jīng)歷一次幻象還要難堪百倍。
“繼續(xù)走吧?!?張靜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前面就是核心區(qū)域了??纯催@些新生的筋骨?!?/p>
周凜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他再次走到稍前一點的位置,高大的身影依舊無形地隔開部分喧囂,只是步伐放得更緩。林晚跟在張靜身側(cè),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仿佛腳下不是泥土,而是滾燙的余燼。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高聳的鋼架,不去想剛才的焊光,更不敢看前方那個深藍色的背影。所有的感官都向內(nèi)蜷縮,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以及臉上被淚水沖刷后緊繃的皮膚帶來的刺痛感。
工地深處,核心區(qū)域的鋼結(jié)構(gòu)更加密集,巨大的H型鋼柱如同巨人的脊梁,撐起一片尚未覆蓋的天空。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在冰冷的鋼鐵表面投下清晰的、硬朗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烈的防銹漆味和金屬被曬熱的、淡淡的腥氣。工人們在高處的腳手架上攀爬、敲打、固定構(gòu)件,吆喝聲在空曠的骨架間回蕩。
張靜指著其中一根最為粗壯的、已經(jīng)刷好底漆的銀灰色主柱:“這根柱子,支撐的位置,大約就是當年……你父親最后所在區(qū)域的上方?!?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修飾,只是陳述一個客觀的位置。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那根冰冷的、泛著金屬光澤的巨柱!陽光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晃得她一陣眩暈。
就是這里!
就在這根柱子下方的泥土里!
曾經(jīng)壓著那根燒斷的、沉重的梁木!
父親就在那里……被吞噬……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翻騰的濃煙,聽到了木頭痛苦的爆裂聲,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父親最后推開的那個深藍色身影……就在眼前!
“不……” 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她喉嚨里擠出,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想要逃離這片被死亡標記的土地!
“林晚!” 張靜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時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搖晃的肩膀,“看腳下!看現(xiàn)在!看這根柱子!”
林晚被張靜扶著,被迫將視線從柱子頂端移開,順著那冰冷、光滑的金屬表面向下看,一直看到它深深扎入泥土的根部。新翻的泥土,帶著潮濕的氣息,覆蓋著一切過往的痕跡。柱子底部包裹著厚厚的、深色的防火阻燃涂層,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堅固。
“它不再是木頭了,林晚?!?張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清晰而堅定,“它不會燃燒,不會坍塌。它被埋進更深、更堅固的地基里,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最高的標準。它撐起的是新的樓宇,不是……過去的廢墟。” 她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站在一旁、沉默注視著柱子的周凜,“周隊長,你們消防驗收的時候,對這種核心承重構(gòu)件的防火阻燃等級,要求是最高的吧?”
周凜的目光從柱子底部移開,落在林晚蒼白失魂的臉上。他的眼神深不見底,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鋼鐵本身般的客觀。
“A1級不燃材料?!?他的聲音低沉平緩,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釘,敲入現(xiàn)實,“耐火極限超過三小時。熱輻射強度、防火涂層厚度、結(jié)構(gòu)穩(wěn)定性……每一項都經(jīng)過最嚴格的檢測和壓力測試。” 他像是在宣讀一份技術(shù)報告,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用最冰冷、最不容置疑的數(shù)據(jù)和標準,將林晚從記憶的煉獄邊緣強行拉回。
A1級不燃……耐火極限三小時……壓力測試……
這些冰冷的術(shù)語,像一道道堅固的柵欄,將林晚腦海中翻騰的烈焰幻象死死隔開。不會燃燒……不會坍塌……新的樓宇……
林晚混亂的思緒被這冰冷而堅實的信息沖擊著。她看著那根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的鋼柱,看著它底部包裹的厚實防火涂層,看著它深深扎入新土中的根基。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支撐了她三年的、用怨恨和憤怒筑起的堡壘,在真相和現(xiàn)實的輪番沖擊下,終于開始出現(xiàn)無法彌合的裂痕。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深入骨髓的累。
她沒有再崩潰,沒有尖叫。只是身體里那股強撐著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她靠在張靜支撐的手臂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根鋼柱,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
“我們……出去吧。”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耗盡了所有心力的疲憊。
張靜看了周凜一眼,交換了一個無聲的眼神。
“好?!?張靜輕聲應道,扶著林晚,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安全通道往回走。
周凜依舊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厝サ穆匪坪醣葋頃r更漫長。工地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林晚的感官遲鈍而麻木。她機械地邁著步子,視線低垂,只看到周凜那雙沾滿灰塵的黑色作戰(zhàn)靴,沉穩(wěn)地踏在松軟的泥土上,一步,一步。
穿過巨大的混凝土攪拌車,繞過堆疊的預制構(gòu)件,重新回到相對外圍的區(qū)域。陽光似乎更刺眼了些。就在即將走出那片核心施工區(qū),踏上通往出口的硬質(zhì)路面時,林晚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旁邊一條用黃色警示帶臨時隔開的、堆放著建筑垃圾和部分閑置設(shè)備的狹窄安全通道。
通道深處,光線有些昏暗。一堆用綠色防雨布半蓋著的建筑材料旁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的光點。一閃,隨即又暗了下去。
林晚的腳步微微一頓。那是什么?指示燈?某個設(shè)備的待機燈?但位置很低,幾乎貼著地面,在雜物堆里,顯得很不起眼。
她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
就在那暗紅光點再次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時,一股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氣味,混合在濃烈的油漆和塵土味中,鉆入了她的鼻腔!
那是一種……極其微弱的、帶著塑料焦糊的、類似電熱絲過熱的特殊氣味!
林晚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這不是記憶!這是真實的、此刻此地存在的、異常的氣味!
她猛地停住了腳步!動作之大,讓扶著她手臂的張靜都吃了一驚。
“怎么了,林晚?” 張靜關(guān)切地問。
走在前面的周凜也立刻察覺到了異常,瞬間轉(zhuǎn)身,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林晚和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他的職業(yè)警覺性被瞬間拉滿!
林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顫動!她張著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驚悚的恐懼,死死盯住那條狹窄通道深處,那個閃爍著微弱暗紅光點的角落!
周凜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他鷹隼般的目光瞬間捕捉到了那個在雜物陰影里、極其微弱、一閃即逝的暗紅光點!同時,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對危險氣息異常敏銳的嗅覺,也捕捉到了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卻絕對致命的塑料焦糊味!
“呆在這!別動!”
周凜那聲炸雷般的低吼在耳邊響起,林晚只覺眼前深藍色的殘影一閃,那個高大的身軀已如離弦之箭,迅猛無匹地撲向那條狹窄通道深處!他沖入陰影的動作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如同撲向火海的姿態(tài)瞬間擊穿了林晚所有的感官壁壘!
“周凜——!” 一聲短促、凄厲、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巨大恐懼的尖叫,不受控制地撕裂了她的喉嚨!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感,比剛才經(jīng)歷的任何一次PTSD發(fā)作都要強烈、都要真實,瞬間攫住了她!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林晚渾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她死死抓著張靜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膚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目光死死鎖定周凜消失的那個通道口,那片堆疊著建筑垃圾和防雨布雜物的陰影地帶!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瀕死的窒息感!
不是記憶!不是幻象!是真實的、此刻此地的危險!那個閃爍的暗紅光點!那股細微卻致命的塑料焦糊味!周凜沖進去了!他沖進去了!!
父親被火焰吞噬前最后推開那個深藍色身影的畫面,與此刻周凜毫不猶豫沖入陰影的背影,在她驚懼到極點的視野里瘋狂重疊、撕裂!同樣深藍的制服!同樣撲向未知的危險!同樣的……義無反顧!
“不……不要……” 林晚的嘴唇劇烈哆嗦著,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絕望的哭腔,身體搖搖欲墜,全靠張靜死死扶住。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這一次,不是PTSD的閃回,而是眼睜睜看著現(xiàn)實滑向深淵的、冰冷刺骨的、無比清晰的恐懼!她怕!怕那個閃爍的光點下一秒爆發(fā)出吞噬一切的烈焰!怕那通道里響起驚天的爆炸!怕……怕那道深藍色的身影,像父親一樣,再也不會完整地走出來!
“冷靜!林晚!冷靜!” 張靜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力量,雙手用力穩(wěn)住她抖得不成樣子的身體,目光同樣死死盯著通道口,臉色凝重,“相信他!他是專業(yè)的!”
專業(yè)?林晚混亂的腦子里只剩下父親最后被火焰吞噬的畫面!專業(yè)有什么用?!父親最后推開的那個消防員……不也是專業(yè)的嗎?!結(jié)果呢?!結(jié)果呢?!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幾秒鐘內(nèi)!
通道深處,那片被雜物陰影籠罩的區(qū)域,驟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帶著巨大力量的拖拽摩擦聲!是沉重的金屬被強行挪動的刺耳刮擦聲!緊接著,是周凜一聲壓抑著力量的低吼,伴隨著某種東西被狠狠甩出、砸在遠處安全網(wǎng)上的沉悶撞擊!
“砰!” 一聲悶響!
隨即,一道刺目的、金紅色的火光猛地從通道深處爆開!不是爆炸!更像是一團被猛烈引燃的易燃物瞬間爆燃!火光沖天而起,映亮了堆疊雜物的猙獰輪廓!濃烈的、帶著塑料燒焦的刺鼻黑煙瞬間翻騰涌出!
“啊——!” 林晚的瞳孔驟縮成針尖!尖叫卡在喉嚨里,變成無聲的窒息!她眼睜睜看著那團爆燃的火光!看著那翻騰的黑煙!看著……看著周凜的身影在火光和濃煙的邊緣猛地向旁邊翻滾閃避!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只有心臟在耳膜里瘋狂擂鼓的巨響!
“滋——!”
一聲尖銳的、如同高壓水槍噴射的刺耳聲響,驟然撕裂了短暫的死寂!一道粗壯、凝練、帶著巨大沖擊力的白色水柱,如同憤怒的銀龍,精準無比地從通道口外斜刺里射入!狠狠撞在那團剛剛爆燃起來的金紅火焰上!
“嗤啦——!”
水與火的激烈碰撞!蒸騰起大片大片翻滾的白汽!刺鼻的焦糊味混合著水汽瞬間彌漫開來!那囂張的火焰如同被掐住了喉嚨,瞬間被壓制、澆滅!只剩下被水流沖擊得四散飛濺的、冒著青煙的焦黑殘骸,和滾滾翻騰、迅速被水柱沖散稀釋的濃煙!
林晚驚駭?shù)匮鋪淼姆较蛲ィ?/p>
只見工地邊緣,一個穿著橘黃色工裝、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正半跪在地,手里穩(wěn)穩(wěn)端著工地標配的、粗大的紅色消防水槍!水槍的槍口還在噴射著強勁的水流,水流沖擊著通道內(nèi)燃燒后的殘骸,發(fā)出持續(xù)的“嘩嘩”聲!那工人臉色煞白,但眼神死死盯著通道內(nèi),顯然是附近的工人被剛才的爆燃驚動,反應極快地就近抄起了消防設(shè)備!
水柱持續(xù)噴射了幾秒,直到通道內(nèi)所有明火徹底熄滅,只剩下被水流沖刷得一片狼藉的焦黑痕跡和裊裊青煙。
“火滅了!滅了!” 工人扯著嗓子喊道,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直到這時,通道深處那片濃煙被水流沖散的區(qū)域,才再次清晰起來。
周凜的身影緩緩從陰影中走出。
他深藍色的作訓夾克前襟和袖口沾滿了黑灰和濕漉漉的水漬,臉頰一側(cè)也蹭上了幾道污痕。他微微弓著身體,一只手按在腰側(cè),眉頭緊鎖,似乎在剛才的閃避和拖拽中牽動了什么。但他站得很穩(wěn),那雙眼睛在煙霧和水汽的背景下,依舊銳利如鷹隗,第一時間掃視著通道內(nèi)被澆滅的起火點,確認沒有復燃的可能,然后才將目光投向通道外的林晚和張靜。
他的目光在林晚那張毫無血色、布滿驚駭淚痕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但迅速被一種職業(yè)性的沉靜覆蓋。他朝著她們的方向,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林晚看著他從煙火未散的通道里走出來,看著他沾滿黑灰水漬的身影,看著他按在腰側(cè)的手,看著他臉上那幾道污痕……一種巨大的、混雜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排山倒海般的、冰冷的后怕,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她猛地軟倒下去!
張靜早有準備,用力撐住她癱軟的身體,將她半扶半抱地攙到旁邊一塊相對干凈、堆放著預制水泥板的空地上坐下。林晚的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層的衣衫。她死死抓住張靜的手臂,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目光卻無法從通道口那個深藍色的身影上移開。
周凜沒有立刻過來。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幾口氣,似乎在平復剛才劇烈動作帶來的氣息不穩(wěn)和腰側(cè)的疼痛。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煙灰,目光轉(zhuǎn)向那個端著水槍、驚魂未定的工人,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指揮若定的氣場:“干得好!兄弟!反應很快!”
那工人似乎才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放下沉重的水槍,喘著粗氣,聲音還在發(fā)顫:“周……周隊長!您沒事吧?剛才嚇死我了!那……那是什么玩意兒炸了?”
周凜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走到通道口,避開地上流淌的污水,指著里面一片被水流沖刷得狼藉不堪的區(qū)域。那里,一個外殼被燒得扭曲變形、焦黑一片的方形物體殘骸躺在污水里,旁邊散落著幾塊同樣焦黑的、像是保溫材料的東西。
“不是爆炸?!?周凜的聲音清晰地在工地上傳開,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也吸引了附近幾個聞訊趕來的工人和工頭的注意?!笆沁`規(guī)存放的充電寶自燃!引燃了旁邊堆放的擠塑板保溫材料!” 他指著那堆被防雨布半蓋著的雜物,“充電寶老化短路,高溫引燃外殼和內(nèi)部聚合物電池,瞬間爆燃起火點!擠塑板是B級可燃材料,一點就著,火勢蔓延非???!”
工頭臉色大變,幾步?jīng)_過來:“充電寶?!這里怎么會有充電寶?!誰放這兒的?!”
“查!” 周凜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立刻排查!所有工人!誰把個人充電設(shè)備違規(guī)存放在施工材料堆放區(qū)?!特別是靠近易燃保溫材料的地方?!這是嚴重的安全隱患!今天如果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一旦引燃周圍其他材料,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并正確使用消防水槍的工人身上,語氣緩和了一些,“你,做得非常好!臨危不亂,處置果斷!工地安全規(guī)范培訓沒白學!”
那工人被點名表揚,煞白的臉上終于恢復了一點血色,撓了撓頭:“應……應該的,周隊長,我們平時演練過……”
周凜不再多言,拿出手機,迅速撥打電話:“喂,119指揮中心?我是周凜。豫園彩樓重建工地,發(fā)生一起充電寶自燃引燃保溫材料火情,明火已被工地人員使用消防水槍撲滅,無人員傷亡,無復燃危險。起火原因初步判斷為違規(guī)存放老化充電設(shè)備。請通知轄區(qū)中隊派一輛消防車過來,協(xié)助清理現(xiàn)場,徹底排除隱患,并進行事故調(diào)查取證。另外,通知安監(jiān)部門介入,徹查工地違規(guī)存放易燃物品及充電設(shè)備問題!” 他的指令清晰、果斷,不容置疑。
掛斷電話,他才終于轉(zhuǎn)過身,朝著林晚和張靜的方向走來。他的步伐依舊沉穩(wěn),但林晚清晰地看到,他按在腰側(cè)的手一直沒有松開,行走時,右腿的動作似乎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走到她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午后的陽光下投下一片陰影。他低頭看著癱坐在水泥板上、臉色慘白、身體依舊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林晚。
空氣仿佛凝固了。工地上其他嘈雜的聲音似乎都遠去了。只有水流沖刷通道的“嘩嘩”聲,和周凜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林晚仰著頭,視線模糊地看著他??粗樕喜涞降暮诨?,看著他沾滿污漬和水漬的深藍色夾克,看著他按在腰側(cè)那只骨節(jié)分明、指節(jié)處似乎也擦破皮滲出血絲的手……還有,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了在工作室時的狂怒,沒有了在彩樓鋼柱前的沉重,甚至沒有了剛才沖入火場前那一瞬間的凌厲。此刻,那眼神異常復雜,翻涌著一種林晚從未見過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有劫后余生的凝重,有對工地隱患的憤怒,有職業(yè)性的疲憊,還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般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看著她,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鈞重。
林晚被他看得心頭發(fā)慌,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再次涌上心頭。是她……是她發(fā)現(xiàn)的異常……如果她沒看到那個光點,沒聞到那股氣味……如果他剛才沖進去……如果那個工人沒有及時……
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視線徹底被淚水模糊。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身體因為后怕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抖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聲。
就在這時,周凜那只一直按在腰側(cè)的手,緩緩地、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遲滯,放了下來。他那只沾著灰黑污漬和一點血絲的右手,沒有伸向林晚,而是慢慢探入自己深藍色作訓夾克的口袋里。
幾秒鐘后,他掏出了一個東西。
不是對講機,不是手機。
是那支小小的、廉價的白色藥膏管。
塑料管身也沾上了一點污漬,白色的膏體似乎從尾部被擠出了一點點。
周凜沉默著,將那支小小的藥膏,輕輕放在了林晚身側(cè)那塊冰冷的水泥預制板上。
“嗒?!?輕微的一聲。
藥膏落在灰白色的水泥表面,那一點刺目的白色,在周圍狼藉的工地環(huán)境里,顯得異常突兀,又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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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車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工地混亂后的短暫沉寂。轄區(qū)中隊的消防員動作迅速專業(yè),開始清理通道內(nèi)的火災殘骸,檢查是否有復燃隱患,并進行詳細的事故調(diào)查取證。安監(jiān)部門的人員也很快趕到,工頭臉色發(fā)青地接受著嚴厲的問詢,其他工人被集中起來進行安全訓話和排查。
這片小小的角落,暫時成了風暴中心外的孤島。
張靜扶著林晚,慢慢站了起來。林晚的身體依舊有些發(fā)軟,但比剛才好了許多,只是臉色依舊蒼白,眼神有些空洞,殘留著巨大的驚嚇。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被放在水泥板上的那支白色藥膏,又飛快地移開視線,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
周凜正在和最先趕到的消防中隊指揮員低聲交談,快速說明情況。他說話時,腰背挺得筆直,但林晚注意到,他偶爾會無意識地用手掌根部輕輕按壓一下右側(cè)腰后方的位置,眉頭也會隨之微不可察地蹙一下。
“周隊長,” 張靜的聲音打破了他們?nèi)酥g凝滯的空氣,帶著醫(yī)生的專業(yè)口吻,“你腰上的傷,需要處理一下。”
周凜的談話被打斷,他轉(zhuǎn)過頭,目光掠過張靜,落在林晚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捌と鈧?,不礙事?!?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什么情緒,“剛才閃避時撞到了堆放的角鋼,可能有點拉傷。”
“撞擊傷和拉傷都不能輕視?!?張靜語氣堅持,目光敏銳,“尤其是腰骶部位。你現(xiàn)在可能感覺只是酸脹,但如果不及時處理,炎癥擴散或者小關(guān)節(jié)紊亂,會非常麻煩。我是醫(yī)生,我建議你最好去拍個片子確認一下。”
周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權(quán)衡。這時,他的對講機響了,里面?zhèn)鱽憩F(xiàn)場勘查人員的報告聲。他迅速拿起對講機回應,語氣果斷地布置著后續(xù)排查重點。處理完公務,他才再次看向張靜和林晚,眼神深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等現(xiàn)場交接完?!?他簡短地說,算是默認了張靜的建議。
“我開車來的。” 張靜立刻接道,“去最近的醫(yī)院,很快?!?/p>
周凜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他又看了一眼林晚,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抿緊了嘴唇,轉(zhuǎn)身走向正在勘查起火點的消防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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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的白色SUV行駛在午后略顯擁堵的城市車流中。車廂內(nèi)異常安靜,只有空調(diào)出風口細微的風聲。林晚坐在副駕駛,身體微微蜷縮著,頭靠著冰涼的車窗玻璃,目光失神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工地上的驚魂一幕,周凜沖入火光的背影,他按著腰側(cè)的手,還有那支被放在水泥板上的白色藥膏……無數(shù)畫面在她腦海中混亂地閃回,讓她心力交瘁。
周凜坐在后排,閉著眼睛,似乎在養(yǎng)神。但他的坐姿并不放松,身體微微偏向左側(cè),刻意避開了右側(cè)腰部的受力。他的眉頭即使在閉目時也微微蹙著,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臉色比平時顯得更加蒼白,透著一股強忍痛楚的隱忍。
張靜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邊魂不守舍的林晚,輕輕嘆了口氣,打開了車載音響。舒緩的輕音樂流淌出來,稍稍緩解了車內(nèi)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了醫(yī)院急診科,張靜憑借自己的身份,迅速為周凜掛了骨科急診號。等待拍X光片的間隙,三人坐在急診走廊冰冷的塑料長椅上。
氣氛依舊沉悶。
周凜靠在椅背上,閉目忍耐著腰上傳來的陣陣鈍痛和牽拉感,呼吸略顯粗重。
林晚坐在他斜對面,隔著幾步的距離。她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周凜按在腰側(cè)的手。那支白色藥膏就在她隨身背著的帆布包里,沉甸甸的,像一塊烙鐵。
“我……我去買點水?!?林晚猛地站起來,聲音有些干澀,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自動販賣機。
站在販賣機前,冰冷的金屬面板映出她蒼白而慌亂的臉。她胡亂按了幾下,機械臂抓取飲料的“哐當”聲在空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買了三瓶礦泉水,緊緊抱在懷里,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塑料瓶身傳來,卻無法冷卻她內(nèi)心的焦灼。
回去的路變得異常漫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看到張靜醫(yī)生正在低聲和一位急診醫(yī)生交談,似乎在詢問什么。而周凜依舊閉著眼靠在長椅上,額角的汗似乎更多了,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倔強的忍耐。
林晚的腳步停在了距離周凜幾步遠的地方。她看著他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峰,看著他額角細密的汗珠,看著他那只因為用力按壓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一股強烈的沖動,混合著復雜的愧疚、后怕和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猛地沖上心頭。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往前挪了一小步。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地打破了兩人之間凝固的沉默:
“周隊長……你……你腰上的傷……很疼嗎?”
這句話問出口的瞬間,林晚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凜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懷里那幾瓶冰冷的礦泉水瓶,仿佛它們能給予她支撐。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秒。
周凜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
那雙深邃的眼眸,帶著一絲尚未褪去的痛楚,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愕然,精準地落在了林晚低垂的、微微顫抖的側(cè)臉上。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眉宇間那抹強忍的痛色和額角的汗意。他看著她,看著她緊緊抱著礦泉水瓶、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看著她不敢抬起的頭,看著她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肩膀。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身上的硝煙和汗水的混合氣息。
周凜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按在腰側(cè)的手,指節(jié)微微放松了一絲力道。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或是沉冷如寒潭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融化了一角。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這樣看著她,目光沉沉,帶著一種林晚完全陌生的、審視般的專注,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偽裝,看清她此刻問出這句話時,內(nèi)心最真實的涌動。
幾秒鐘后,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明顯壓抑痛楚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打破了這令人心悸的沉默:
“還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