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p>
那兩個字,如同冰錐,穿透厚重的實木門板,精準地扎進林晚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她抵著門的身體猛地一顫,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血痕傳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過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巨響。
門外,是周凜。那個剛剛被她用指甲撕裂了脖頸的男人。那個知曉了她最狼狽不堪、最歇斯底里狀態(tài)的男人。那個……仿佛能看穿她靈魂深處那片燃燒廢墟的男人。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凌晨三點!他來這里做什么?興師問罪?還是……繼續(xù)用那種洞悉一切、如同解剖刀般的目光,將她最后一點遮羞布徹底撕開?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的樣子——深藍色的制服筆挺,肩線冷硬如刀裁,頸側那道被自己抓出的傷口可能已經(jīng)結痂,在昏暗樓道燈光下會是一道更顯猙獰的暗痕。那雙眼睛,一定比在指揮部時更深、更沉,像兩口結了冰的寒潭,能將她所有不堪的偽裝都凍裂、看透。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她屏住呼吸,身體更加用力地抵住門板,仿佛要將自己嵌進去,成為門的一部分。不能開!絕對不能讓他進來!不能讓他看到身后這片狼藉的工作臺,看到那張被她涂鴉得面目全非、如同精神污染般的“火鳳凰”圖紙!那上面每一道扭曲的線條,每一個瘋狂的墨點,都是她無法見光的、潰爛的靈魂碎片!
工作室里死寂無聲。電腦屏幕保護程序變幻的幽藍光線,詭異地流淌在堆滿廢稿和空咖啡罐的地面,也照亮了工作臺上那張圖紙——鳳凰心臟位置那個深紅的、不斷擴散的墨點,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抗具。
門外的周凜,似乎極有耐心。沒有再次敲門,也沒有出聲催促。但林晚能感覺到,他就在那里,僅僅一板之隔。那片沉默,并非靜止,而是像不斷加壓的空氣,沉重得讓她耳膜嗡嗡作響,胸腔憋悶得幾乎要炸開。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鈍刀子割肉,將她那點可憐的、用來維持體面的意志力一點點磨蝕。
就在林晚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對峙逼瘋時——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的金屬摩擦聲,清晰地透過門板傳來!
林晚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猛地意識到那是什么聲音——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她工作室大門的備用鑰匙!只有物業(yè)才有!
周凜……他拿到了備用鑰匙!他根本沒打算征求她的同意!他要強行進來!
這個認知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林晚所有的僥幸和抗拒,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被徹底冒犯的憤怒!他怎么敢?!
“不——!” 一聲短促、尖銳、帶著絕望和狂怒的嘶喊,不受控制地沖破了林晚的喉嚨。
與此同時,“咔嚓”一聲,門鎖被徹底擰開!
厚重的實木門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推開!
林晚用盡全身力氣抵在門后的身體,在這股巨力之下,如同輕飄飄的紙片般被狠狠撞開!她踉蹌著向后猛退幾步,腳后跟絆到滾落在地的空咖啡罐,“哐當”一聲刺耳巨響,她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尾椎骨傳來鉆心的疼痛,眼前陣陣發(fā)黑。
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樓道里塵埃和濕冷的味道,瞬間涌入工作室,也帶進了那個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
周凜。
他逆著樓道里昏黃的光線站在那里,身形輪廓如同鐵鑄的山巒,瞬間填滿了狹窄的門框。深藍色的消防制服一絲不茍,肩章上的銀星在幽暗中閃著冷硬的光。樓道的光源在他身后,將他整個面容籠罩在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如同兩點寒星,穿透室內的幽藍光線,精準地、毫無阻礙地落在了摔倒在地、狼狽不堪的林晚身上。
他的視線掃過她因摔倒而散亂狼狽的樣子,沒有停留,隨即如同冰冷的探照燈,迅速掃過整個工作室——堆積如山的廢稿紙、散落的鉛筆、滾動的空罐子、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咖啡因苦澀和若有若無的硝煙味……最后,定格在工作臺上那張被粗暴展開、涂滿了猙獰紅黑線條、鳳凰心臟位置被戳出一個巨大深紅墨點的煙花設計圖上。
那圖紙上的瘋狂和絕望,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
周凜的目光在那片刺目的混亂上停留了足有兩秒??諝夥路鹉塘?,連電腦屏幕變幻的幽藍光線都顯得滯澀。他頸側那道新鮮的、邊緣微微紅腫的抓痕,在陰影中像一道沉默的烙印。
林晚撐著冰冷的地板,手肘和尾椎的劇痛讓她一時無法起身。她仰著頭,看著門口那個如同神祇般降臨、又如同審判者般審視著她狼狽與不堪的男人,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被徹底扒光的憤怒瞬間淹沒了她!
“滾出去!” 林晚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破音的尖銳,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只能以利爪和尖牙虛張聲勢的困獸,“誰讓你進來的?!你這是私闖民宅!滾!” 她試圖用最大的聲音吼出來,驅散那份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恐懼和羞恥,身體卻因憤怒和虛弱而控制不住地顫抖。
周凜沒有動。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因為她的嘶吼而波動分毫。他抬步,沉穩(wěn)地跨過門檻,走進了這片彌漫著瘋狂與頹廢氣息的空間。沉重的消防靴底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富有壓迫感的“嗒、嗒”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緊繃的心弦上。
他反手,不輕不重地將那扇沉重的實木門在身后合攏。
“咔噠?!?門鎖落下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如同宣告囚籠落鎖。
林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墜入無底冰窟。最后一絲逃走的希望也被掐滅了。
周凜沒有立刻走向她。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張工作臺上的圖紙。他走到工作臺前,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審視。他微微俯身,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那指腹帶著薄繭、曾在她圖紙上點出安全距離的手指——輕輕按在了圖紙邊緣,避開了那些瘋狂的紅黑涂鴉和那個猙獰的墨點。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仔細地看著圖紙上朱砂勾勒的鳳凰輪廓,看著旁邊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參數(shù)——發(fā)射角度、火藥當量、升空高度、熱輻射范圍……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透著一種不顧后果的、近乎自毀的精準。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被粗暴戳穿的心臟位置,那個巨大的、還在緩慢暈染開的深紅墨點,像一顆被撕裂、仍在滴血的心臟。
空氣里只剩下林晚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還有周凜手指在圖紙邊緣無意識摩挲發(fā)出的細微沙沙聲。
幾秒鐘的沉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周凜終于緩緩抬起頭,目光從圖紙上移開,重新落回跌坐在地的林晚身上。他的臉依舊籠罩在陰影里,但那雙眼睛里的寒光,卻銳利得能刺穿人心。
“林晚,”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卻像冰冷的鋼索,一圈圈纏繞上來,“這就是你所謂的‘豫園需要這場熱鬧’?”
他的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眼下濃重的青黑、凌亂的頭發(fā)和因摔倒而沾染灰塵的毛衣,最后定格在她那雙布滿血絲、此刻充滿了憤怒、恐懼和絕望的眼睛里。
“把自己熬干,熬瘋,” 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力量,“畫一張注定會被斃掉、甚至可能再次引發(fā)災難的圖紙,在深更半夜一遍遍模擬它如何摧毀古建筑,把自己困在這間屋子里,讓那些你根本不敢面對的東西一遍遍燒著你……” 他頓了頓,視線銳利如刀鋒,“這就是你告慰你父親的方式?這就是你……活下去的方式?”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林晚最脆弱、最不敢觸碰的地方!那些被她用工作、用瘋狂、用偏執(zhí)強行壓制的痛苦、恐懼、自責和無處宣泄的怨恨,被他用如此冰冷、如此直接、如此殘忍的方式,赤裸裸地剖開、攤在眼前!
“閉嘴!你懂什么?!” 林晚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彈了起來!她不顧身體的疼痛,踉蹌著站穩(wěn),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雙眼赤紅地瞪著周凜,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顫抖,“你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評判我?!你懂失去至親是什么感覺嗎?!你懂眼睜睜看著他被燒死卻無能為力是什么感覺嗎?!你懂那種……那種連骨頭都找不到一塊的絕望嗎?!”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搖搖欲墜。她指著周凜,指尖劇烈地顫抖著:“你們!你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人!你們沖進去,你們喊著救人!可是結果呢?!結果呢?!我爸爸死了!他死了!被活活燒死!他推開你的時候,是不是以為你能救更多人?!可是結果呢?!他死了!他死了啊——??!”
最后那聲嘶吼,帶著撕裂靈魂的痛楚,在空曠的工作室里凄厲地回蕩,撞擊著四壁,也狠狠撞在周凜的心口!
周凜臉上的平靜,終于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林晚那血淚控訴般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記憶深處那個永遠無法愈合的瘡疤上!林工最后推他出去時那決絕的眼神,那聲嘶力竭的“別管我!去救他們!”,還有那瞬間將他吞噬的烈焰和轟然坍塌……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痛苦、憤怒和更深沉東西的情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爆發(fā)!他下頜的線條繃緊到極致,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如同被點燃的寒冰,翻涌起驚濤駭浪!
“我不懂?!” 周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壓抑了太久的咆哮,瞬間蓋過了林晚的嘶吼!他猛地一步上前,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般籠罩下來,深藍色的身影幾乎要將林晚完全吞噬!
“林晚!” 他死死盯著她赤紅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灼人的溫度,“你以為那場火里,只有你失去了親人?!只有你在承受痛苦?!”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她刺穿,“我眼睜睜看著你父親被壓在那里!我沖到他面前!他抓著我的手臂,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推開!他吼著讓我去救別人!我被他推開了!就在我被他推開的那一瞬間!那根燒斷的梁!就砸在他身上!就砸在我眼前??!”
周凜的聲音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沙啞。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自己頸側那道刺目的抓痕,指向自己心臟的位置!
“你問我懂不懂無能為力?!你問我懂不懂眼睜睜看著?!我告訴你!我懂!” 他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一種被誤解和沉痛灼燒的瘋狂,“那道梁砸下來的時候,我離他不到一米!滾燙的木頭!燒紅的鐵釘!就擦著我的后背飛過去!我后背的疤還在!這道疤!” 他用力戳著自己頸側的傷口,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這道疤也是你給的!是!我沒能救下他!那是我的失職!是我這輩子都洗不掉的污點!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的噩夢!我比你更清楚他死得有多慘!比你更清楚那種……那種被火活活吞噬是什么感覺!因為我就在那里!我就在那場火里!我聞到的焦糊味,我聽到的爆裂聲,我看到的人被燒成……和你聞到聽到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幾乎是吼完了最后一句,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悲愴。整個工作室里回蕩著他沉重的喘息聲,還有那番如同驚雷般炸響的剖白??諝饫餄饬业目Х瓤酀?,此刻仿佛都染上了硝煙和血腥的氣息。
林晚徹底僵住了。
她赤紅的雙眼圓睜著,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放大。周凜那番用盡力氣吼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自以為堅固的、用怨恨筑起的堡壘上!
他……他就在現(xiàn)場?他離父親……只有不到一米?他親眼看著……看著父親被……被那根梁砸中?他后背的疤……是因為那場火?他頸側的傷……是自己親手抓的?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甚至扭曲的細節(jié),如同潮水般洶涌回灌。父親最后推開的那個消防員……模糊的身影,深藍色的制服……原來就是周凜!是他!那個被父親用生命推開、囑托去救更多人的消防員,就是眼前這個被她怨恨、被她指責、被她抓傷的男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林晚的腳底竄上頭頂,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她看著周凜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紅的眼眶,看著他頸側那道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的傷口,看著他眼中翻涌的、毫不掩飾的痛苦、憤怒和那份沉甸甸的、與她同源的負疚……
她剛才那些充滿怨恨的控訴,此刻聽起來是那么的……蒼白而可笑。
一種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林晚的身體晃了晃,腳下虛浮,再也支撐不住,向后踉蹌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毛衣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她臉上滾燙的羞愧和一種被徹底打敗認知的茫然。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砂紙磨過,干澀發(fā)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地奪眶而出,順著她蒼白冰冷的臉頰無聲地滑落。那不是憤怒的眼淚,也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一種被巨大的、冰冷的真相沖擊得支離破碎的茫然和……無地自容。
工作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電腦主機風扇運轉發(fā)出的微弱嗡鳴,以及林晚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幽藍的屏幕光線在她臉上流淌,照亮了蜿蜒的淚痕。
周凜胸膛劇烈的起伏也漸漸平復下來。他眼中的狂怒和悲愴慢慢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沉重的灰燼感。他看著靠著墻壁無聲落淚、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林晚,那副模樣,與剛才歇斯底里的憤怒判若兩人。
他沉默了幾秒。然后,緩緩地,從制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扁平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小藥膏管。很普通,像是任何藥店都能買到的那種治療擦傷的藥膏。
他沒有說話,只是向前走了兩步,停在林晚面前。兩人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他將那支小小的藥膏,輕輕放在了旁邊堆滿雜物的矮柜邊緣。
藥膏落在布滿灰塵的柜面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嗒”。
林晚的眼淚還在流,視線模糊地看著那支突兀出現(xiàn)的白色藥膏。
周凜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復雜難辨,有疲憊,有沉重,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別的什么。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他收回目光,轉身。深藍色的制服背影,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沉重。他邁開步子,走向那扇緊閉的、厚重的實木門。消防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進來時那樣充滿壓迫感,而是帶著一種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沉重。
他拉開沉重的門,樓道里昏黃的光線重新涌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他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砰?!?/p>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
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林晚一個人,以及那無邊無際、幾乎要將她吞噬的寂靜。
幽藍的光線無聲地流淌。林晚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慢慢滑落,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支靜靜躺在矮柜邊緣的白色藥膏上。
那小小的、廉價的白色塑料管,像一枚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擊穿了她所有用憤怒和怨恨構筑起來的堅硬外殼,露出了里面那個早已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