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很沉,像是被灌了鉛,又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悶了許久,終于得以浮出水面那般。
我睜開了眼。熟悉的云錦帳頂,邊上綴著小時候娘親親手為我縫制的平安符香囊。
視線稍微偏一點,是那架我及笄時父親特意請江南巧匠打造的琉璃屏風(fēng),
在透過窗欞的微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這里是我的閨房。我……回來了?不,
不是回來。是……重來了。我喘不上氣。那些我以為已經(jīng)隨著死亡終結(jié)的痛苦記憶,
如同潮水般轟然倒灌,瞬間淹沒了我的神智。冰冷的宮殿,刺骨的嘲諷,
那個我曾傾心相待的男人摟著他嬌艷的新歡,看我的眼神如同已厭棄的玩物。
還有那些落井下石的所謂親人姐妹,一張張帶笑的臉上,吐出的卻是最惡毒的刀子。窒息感。
比上輩子被一條白綾勒斷脖子時更強烈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為什么?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雙手顫抖地摸向自己的脖頸。皮膚光滑,沒有任何傷痕。
可那瀕死的痛苦記憶卻如此清晰,刻在靈魂深處。為什么是我?為什么要我重來這一遍?
我一點都不想重生!我不想再見到那些人的嘴臉,不想再經(jīng)歷一遍所有的痛苦!我沒本事,
不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稀松,權(quán)謀算計一竅不通!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愚笨的大家閨秀而已!我斗不過他們,我玩不過他們!
上輩子已經(jīng)活得那么痛苦那么難看了,為什么連死都不能讓我徹底解脫,
還要把我扔回這噩夢開始的地方?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滾落,不是悲傷,是憤怒,是絕望,
是鋪天蓋地的無力感!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視線在房間里瘋狂掃視。妝臺上有一把金剪,
是平日用來修剪花枝的。我沖過去,一把抓起,冰涼的觸感阻擋不了我想死的心。
對著自己的手腕,我用盡全身力氣劃了下去。預(yù)想中的劇痛和鮮血噴涌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甚至沒等我感受到更多的痛苦,那猙獰的傷口就在我眼前,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收口、愈合……最后,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色痕跡,片刻之后,
連那點粉色都消失不見,手腕光潔如初,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愣住了,
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不……不可能!一定是力度不夠!對,一定是這樣!這一次,
我更加用力,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的狠勁。血涌了出來,染紅了袖口,帶來短暫的眩暈。
但很快,那詭異的愈合能力再次出現(xiàn)。傷口像是有自己的生命般,蠕動著,閉合著,
再次恢復(fù)原狀?!鞍 ?!”我崩潰地尖叫起來,將金剪扔得老遠(yuǎn)。我不信!我不信!對,
上吊!上吊總可以了吧!我瘋了一樣翻出束腰的綢帶,搬來繡凳,顫巍巍地站上去,
將綢帶繞過房梁,打了個死結(jié)。脖子套進去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猛地踢開了腳下的繡凳。
窒息感再次襲來。然而,我只是懸在那里,痛苦地掙扎,肺部火燒火燎,意識卻異常清晰。
那綢帶……似乎無法真正奪走我的生命,只是延長著我的痛苦。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我掙扎得沒了力氣,那綢帶竟“啪”的一聲斷裂了。我重重摔在地上,
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可是摸了摸脖子,除了些許淤痕很快消退外,一切正常。
“呵呵……哈哈……”我躺在地上,望著頭頂?shù)姆苛?,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p>
越來越癲狂,眼淚卻流得更兇。死不了。割脈也好,上吊也好,都沒用。后來,我試過吞藥,
試過跳河,結(jié)果都是一樣,真的死不了……老天爺,你是在玩我嗎?連死的權(quán)利都不給我?
你讓我重生回來,就是為了讓我再眼睜睜地把那糟糕透頂?shù)娜松僮咭辉猓?/p>
你對我到底有多大的惡意!我笑了好久,直到嗓子沙啞,再也發(fā)不出聲音。巨大的絕望之后,
心里反而生出一種極致的平靜,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既然死不了……那就不死了吧。
既然不想好好活,又不能干脆地死……那就換一種活法。你們不是都盼著我死嗎?
不是都看不起我嗎?不是都覺得我軟弱可欺嗎?好啊。那我就如你們所愿——“死”了。
從今天起,那個溫順、怯懦、循規(guī)蹈矩的大家閨秀死了?;钕聛淼模且粋€死不了,
也活不痛快的瘋子。你們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不得安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么能嚇得住她?瘋吧??凑l瘋得過誰!
就在這瘋狂的念頭占據(jù)我全部心神的瞬間,前世瀕死前的一幕忽然清晰地閃現(xiàn)在眼前。
冰冷的冷宮里,無人收殮的尸身旁,一個坐著輪椅的瘦弱身影悄然出現(xiàn)。
是那個同樣失勢、被廢黜的太子哥哥。他艱難地彎下腰,用一件干凈的外袍,
仔細(xì)地蓋在了我那破敗不堪的身體上。我記得他當(dāng)時輕輕嘆了口氣,“走吧……下輩子,
別這么傻了,找個安穩(wěn)地方,好好過……”那是上輩子最后的日子里,
我感受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點溫暖。雖然微弱,卻在那徹骨的冰寒中,
卻是我難得的慰籍。他也死了嗎?大概吧。新帝和那位新后,
怎么可能容得下他這位名正言順的前太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報恩。對,
報恩。反正我也死不了。那條通往蒼梧山的官道上,秋獵之時,
他會遇到那場改變他一生、也徹底斷送他未來的刺殺。我沒什么本事,既不聰明也不會武。
但我這具“死不了”的身體,用來當(dāng)個人肉盾牌,替他擋一擋刀劍,總還是夠格的吧?
這荒唐的重生,這死不了的絕望,好像突然之間,找到了一個稍微能讓我抓住一點的方向。
“太子哥哥……”我喃喃自語,空洞的眼神里終于凝聚起一點微弱卻詭異的光亮,
“上輩子你送我一件遮羞衣,這輩子,我還你一場安穩(wěn)前程。”我擦干臉上狼藉的淚痕,
重新振作了起來。蒼梧山。我得去蒼梧山。02既然決定了要發(fā)瘋,要報恩,
我那顆被絕望浸泡得死氣沉沉的心,反而生出一種詭異的活力來。一種不顧他人死活,
也不顧自己死活的活力。府里因我的“重生”而引起的小小騷動,被我完全無視。
父親皺著眉問我昨日為何緊閉房門,我歪著頭,“女兒在練習(xí)一種新的繡法,怕人打擾。
”母親憂心忡忡地摸著我的額頭,懷疑我是不是魘著了。
我看著上輩子為我操碎心早早離世的父母,心里暗疼。但是我沒時間和他們細(xì)說,只要我好,
他們才好。時間緊迫,我必須在秋獵隊伍出發(fā)前,搶先趕到蒼梧山。
借口是現(xiàn)成的——去蒼梧山腳下的靜心庵為家族祈福小住幾日。
這理由擱以前那個乖巧的我身上,合情合理,父母雖覺得突然,但看我情緒不高,
去庵堂靜靜也好,便未多做阻攔。只帶了個懵懂的小丫鬟和幾個護衛(wèi),我坐上馬車,
催促著車夫快馬加鞭。馬車顛簸,我的心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奔赴戰(zhàn)場的詭異興奮感。
撩開車簾,外面是不斷后退的秋色,金黃與赤紅交織,絢爛得像燃燒的火焰,
又像……上輩子冷宮最后一晚我看到的天空。我猛地放下簾子,閉了眼。不能再想了。
緊趕慢趕,終于在秋獵前一日下午,抵達了蒼梧山外圍。皇家獵場已然戒嚴(yán),有兵士巡邏,
我們這種官眷車馬無法再靠近。我住進了山腳的靜心庵。安置好行李,我以抄寫經(jīng)書為由,
打發(fā)了丫鬟,然后偷偷溜出了庵堂。前世模糊的記憶結(jié)合今生的打聽,
我大致推測出秋獵最可能發(fā)生意外的區(qū)域——一處林木相對茂密、又靠近獸道的坡地。
太子哥哥喜靜,不愛追逐喧鬧,很可能在此處休憩或?qū)ふ耀C物。
我在附近找了個隱蔽的灌木叢躲了起來,沉默著等待著命運的來臨。秋日的山風(fēng)帶著涼意,
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時間一點點流逝,從日頭西斜到暮色四合,再到星子初現(xiàn)。又冷又餓,
但我一動不動。我知道,我必須等。第二天,號角聲嗚咽響起,皇家儀仗浩浩蕩蕩進入獵場。
馬蹄聲、犬吠聲、人聲隱約傳來,打破了山林的寂靜。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不是害怕,
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我聽到了馬蹄聲靠近,不是大隊人馬,是單獨的一騎,速度不快,
甚至有些悠閑。我屏住呼吸,透過灌木的縫隙向外望去。是他!
依舊是記憶里那般清瘦的模樣,穿著銀白色的騎射服,坐在一匹溫順的白馬上。
他被幾個侍衛(wèi)簇?fù)碇T诓贿h(yuǎn)處的坡下,似乎在看風(fēng)景。就是這里!就是現(xiàn)在!
我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眼睛死死盯著周圍的林木陰影處。突然!“嗖——!
”一道極其輕微的破空聲,撕裂了空氣的平靜!不是從正面來的,是從側(cè)后方!
一支淬著冷光的弩箭,悄無聲息地,如同毒蛇吐信,直射向馬背上那道毫無防備的白色身影!
他的侍衛(wèi)反應(yīng)極快,驚呼:“殿下小心!”但已然慢了半拍!就是現(xiàn)在!
我不知道哪里爆發(fā)出速度,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太子的方向撲去!一切發(fā)生得太快,
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噗嗤!”一聲悶響。那支本該沒入他后心或者脖頸的弩箭,
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肩胛骨下方!巨大的沖擊力帶著我向前踉蹌?chuàng)涞?,正好撞在他的馬鞍旁。
“呃……”劇痛瞬間傳來,我悶哼一聲,眼前發(fā)黑,幾乎要暈過去。
溫?zé)岬难杆俳噶宋冶巢康囊律??!氨Wo殿下!
”侍衛(wèi)們的怒吼聲、兵刃出鞘聲、遠(yuǎn)處傳來的騷動聲瞬間響成一片!
有侍衛(wèi)朝著弩箭射來的方向追去,其余人迅速收縮,將太子和我圍在中間。現(xiàn)場一片混亂。
馬兒受驚,希律律地?fù)P起前蹄。太子殿下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
但他很快穩(wěn)住坐騎,低頭看向撲倒在他馬側(cè)、背上還插著一支弩箭的我?!澳恪彼_口,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疼得齜牙咧嘴,冷汗直冒,
但心里卻涌起一股扭曲的成就感。成功了!我真的擋住了!我抬起頭,可能是因為太痛,
表情管理徹底失控,可能笑得比哭還難看,氣若游絲地對上他審視的目光,
殿下……沒事……就好……”“我……我就試試……看這箭……扎人……疼不疼……”說完,
沒等他反應(yīng),那劇烈的疼痛和失血,加上一夜未眠的疲憊,終于讓我撐不住,眼睛一閉,
非常干脆地“暈”了過去。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模糊地感覺到,有人快速下馬,
蹲到了我身邊,一只微涼的手探向了我的頸側(cè),似乎是在確認(rèn)我的脈搏。
還有一聲極低極低的,幾乎被風(fēng)吹散的呢喃,落在我耳邊:“……瘋子。
”03意識像是沉在溫水里,慢慢浮上來。最先感受到的是肩胛骨下方那一小片皮膚,
光滑平整,沒有任何不適。果然。我又“完好如初”了。我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我靜心庵的素色帳頂,而是明黃色的、繡著蟠龍紋樣的華貴帳幔。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冽好聞的草藥香,混合著淡淡的墨汁氣味。我猛地想坐起來,
卻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就坐在我的床邊。他就那樣安靜地坐著,似乎已經(jīng)等了很久,
專程等著我醒來。“太……太子哥哥……”我下意識地喊出了小時候的稱呼,聲音有些干澀。
他微微頷首,算是應(yīng)了,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情緒:“醒了?感覺如何?
”“沒……沒事了?!蔽蚁乱庾R地摸了摸肩膀,“無事便好?!彼Z氣淡淡,
目光卻依舊鎖在我臉上,不容我閃躲,“那么,現(xiàn)在可否告訴孤,
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蒼梧山圍場?又為何……會恰好替孤?lián)跸履且患??”他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敲在我的心上:“靜心庵祈福的蘇太傅家小姐,似乎不該出現(xiàn)在那片皇家禁獵區(qū),
更不該精準(zhǔn)地預(yù)知到一場……連孤的貼身侍衛(wèi)都未曾察覺的刺殺?!眮砹?,興師問罪來了。
我頭皮一陣發(fā)麻。就知道瞞不過他。他從小就這樣,看起來病懨懨的不怎么說話,
可那雙眼睛看什么都透亮,我們一群小孩子偷偷干了什么壞事,總能被他一眼看穿。
我張了張嘴,那些在路上編好的、諸如“恰巧路過”、“仰慕殿下勇武”之類的蠢話,
在他這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重生以來的所有委屈、恐懼、孤獨,
還有那種無人可訴、無人能懂的巨大壓力,在看到他的這一瞬間,轟地一下全炸開了。
眼淚根本不受控制,決堤一樣涌出來。我不是想哭的,我真的想好好解釋,
哪怕編個像樣點的理由??汕榫w它不聽使喚。一開始還是小聲的抽噎,
后來干脆變成了嚎啕大哭,一點形象都沒有了。我猛地坐起身,
也顧不上什么君臣禮儀男女大防了,一把抓住他寬大的袖子,把臉埋進去,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全蹭在了那價值不菲的衣料上。
“嗚哇……太子哥哥……我……我好慘啊……”他顯然沒料到我是這個反應(yīng),
身體似乎僵硬了一瞬,想抽回袖子,但看我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動作頓住了,眉頭微微蹙起,
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措?“你……慢慢說。”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語氣放緩了些,甚至帶著點無奈的縱容,“誰給你委屈受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府里……”我哭得直打嗝,抓著他袖子的手更緊了,
仿佛那是茫茫大海里唯一的浮木,“是……是上輩子……嗚……”話匣子一旦打開,
就收不住了。反正我也編不出像樣的謊話,破罐子破摔吧!我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
一次了太子哥哥……被勒死的……好疼……冷宮里好冷……沒人管我……”他身體猛地一僵。
我不管不顧,繼續(xù)哭訴:“趙奕那個王八蛋!還有蘇婉清那個毒婦!他們聯(lián)手騙我!利用我!
把我當(dāng)成了他們的踏腳石!
最后還嫌我礙眼……把我扔進冷宮……用白綾勒死我……嗚嗚嗚……”我說起家族的敗落,
說起親近之人的背叛,說起冰冷的宮殿和絕望的死亡。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又活過來了……一睜眼就在自己床上……我不想回來的!
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他們!我試過了……割手腕,上吊……都沒用!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我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絕望地看著他:“太子哥哥,你說我怎么辦???我斗不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