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走的刨花光緒二十六年的黃梅時節(jié),安徽涇縣赤灘古鎮(zhèn)被連綿的雨浸泡著,
青石板路上積起一洼洼淺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順著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
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個小木魚在同時敲擊。碼頭邊的無字青石碑被雨水浸得發(fā)烏,
碑身爬滿了青苔,遠遠望去,像是一位佝僂的老人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潮濕的世界。
碑后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卻在雨水中愈發(fā)青翠,枝葉繁茂如蓋,
只是樹干上的空心洞總飄著若有若無的木屑香,不似尋常木材的氣味,
倒像是有人在里面藏了一捧曬干的桂花,經(jīng)年不散。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棵槐樹的蹊蹺。
每到三更天,萬籟俱寂時,樹洞里就會傳出“吱呀——吱呀——”的拉鋸聲,
細聽還裹著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響。這聲音不刺耳,反倒有種奇異的韻律,
像是有人在月下低吟淺唱。老人們圍坐在火塘邊,啜著粗茶,
對孫輩們講述那個流傳已久的故事:那是“月背木匠”在趕工,
誰家孩子要是把寫滿錯別字的作業(yè)本埋進樹洞,
第二天一早準能在窗臺上尋見——紅筆圈出的錯字沒了蹤影,只留下幾道淺淺的木紋,
像有人用細刨花輕輕掃過。窮木匠沈阿九卻從不信這些。他住在碼頭邊的破草棚里,
棚頂漏雨,每逢雨天就得擺上三五個瓦盆接水。
水滴敲擊盆底的聲音與他老娘的咳嗽聲此起彼伏,織成一張困住他的網(wǎng)。
阿九的手藝稀松平常,刨木頭總留著毛邊,鑿榫卯也常對不上縫,
只能靠幫人修修補補農(nóng)具勉強糊口。鎮(zhèn)上人找他,多是因他價錢便宜,而非手藝精湛。
唯一特別的是,阿九生了雙能“聽見木頭心里話”的耳朵。刨松木時,
他能聽見松針在風里搖晃的輕響;鑿柏木時,
能聞見百年前山火留下的焦香;即便是最普通的杉木,他也能聽出它生長時經(jīng)歷的風雨。
可這本事填不飽肚子,更湊不齊老娘的藥錢。近來老娘咳得厲害,夜里常常喘不上氣,
面色青紫,阿九連最便宜的甘草都買不起,只能眼睜睜看著娘親受苦。這天半夜,
雨終于停了。一輪彎月從云層中探出頭來,將清輝灑向這個剛被雨水洗凈的小鎮(zhèn)。
阿九揣著豁了口的舊鋸子去河邊尋木頭,指望能撿段好料打張小板凳換錢。月光灑在河面上,
像鋪了層碎銀子,隨著水波蕩漾出萬千光點。他沿著河岸行走,
忽然看見淺灘上漂著段沉木——烏漆抹黑的木頭泛著暗紫色的光,形狀竟像極了半輪彎月,
摸上去溫潤如玉,半點不沾水氣。阿九蹲下身,手指撫過木紋,那紋理細密如發(fā)絲,
排列成奇異的圖案,似字非字,似畫非畫?!斑@木頭怪得很?!卑⒕判睦镟止?,
把鋸子湊了上去。剛碰到木茬,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輕幽幽的嘆息,軟得像棉花:“慢些,
我疼?!卑⒕艊樀檬忠欢叮彈l“當啷”一聲掉進水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
沉木上突然卷起一團團雪白的刨花,那些刨花不像尋常木屑那樣落地,
反倒像一群受驚的白蛾子,撲簌簌往上飛,竟在他面前織成了一座銀閃閃的橋。
橋身由無數(shù)細小的木屑組成,卻堅固異常,橋那頭直通天上的月亮,
連月面上的環(huán)形山都看得清清楚楚?!斑@是……”阿九揉了揉眼睛,
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他想起老娘床頭那包快空了的藥,咬了咬牙,
抬起腳踩上了刨花橋。腳剛落上去,就覺得腳下軟軟的,像踩在云朵上,沒等他站穩(wěn),
整個人就順著橋往月亮飄去,耳邊只有風聲在響。橋下的世界越來越小,
赤灘古鎮(zhèn)變成了一張發(fā)黃的地圖,河流成了地圖上的一道銀線。阿九心中忐忑,
卻又莫名地感到一絲安寧,仿佛這橋正引他去往該去的地方。二、補字契約等他睜開眼時,
已經(jīng)站在了一片灰蒙蒙的土地上。這里沒有天,也沒有地,
只有無數(shù)細碎的星光在身邊飄來飄去,像是夏夜里的螢火蟲,卻比螢火蟲更加明亮。
阿九伸手想去觸摸那些光點,它們卻靈巧地避開他的手指,只在空中留下淡淡的光痕。
不遠處立著一間小木鋪,鋪子小得可憐,門只有蟋蟀那么高,屋檐下掛著塊木匾,
上面用朱砂寫著三個娟秀的字:“補字軒”。匾額右下角還刻著一個小小的月亮標記,
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阿九正愣著,鋪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從里面走了出來。
老頭穿著件月白色的短褂,袖口和領(lǐng)口都繡著細細的木紋,手里拿的不是木匠常用的鑿子,
而是一桿比筷子還細的朱砂小筆,筆桿上還纏著幾縷銀絲般的月光。“來了?”老頭開口,
聲音像老槐樹的年輪那樣厚重,“我等你好些日子了。”阿九忙拱手:“老丈,
我……我是誤打誤撞來的,這地方是……”“月亮背面?!崩项^指了指頭頂,阿九抬頭一看,
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頭頂竟是地球,藍盈盈的,還能看見長江像條銀帶蜿蜒其中。
“凡間的字要是出了錯,就像月亮缺了角,得有人來補。我是這兒的掌柜,年紀大了,
想找個傳人。”阿九心里一動,又想起老娘的病,試探著問:“傳人要做什么?
”“替凡間補錯字?!崩项^把朱砂筆遞給阿九,“你有雙能聽木的耳朵,
正好能辨出字里的錯處。我授你‘聽木’的真本事,讓你能聽懂字里的心思,
還能讓你刨木成銀,不愁吃穿。但你得守三戒:一不補貪官的折子,二不補罵娘的毒誓,
三不補讓孩童丟書的懶字?!薄芭倌境摄y?”阿九眼睛亮了,他摸了摸懷里空空的錢袋,
又想起老娘咳嗽時皺緊的眉頭,沒多猶豫,就點頭:“我答應!
”老頭從袖里掏出一張泛著月光的紙,紙上沒有字,只有一個手印的輪廓?!鞍磦€手印,
契約就成了?!卑⒕乓Я艘а?,在輪廓上按了下去,指尖剛碰到紙,
就覺得一股暖流順著指尖往四肢百骸涌去,之前刨木頭留下的老繭竟都消了,
手也變得靈活起來。老頭見狀,笑著扯下一縷身邊的月光,那月光落在他手里,
竟變成了一根亮晶晶的鋸條,又抓了一把星屑,揉了揉,就成了半透明的膠。
他拿起阿九那把豁口的舊鋸子,用月光鋸條比了比,又抹上星屑膠,
沒一會兒就把鋸子補好了?!澳阍囋嚒!崩项^把鋸子遞給阿九。阿九接過鋸子,
只覺得鋸柄溫潤,比他用過的任何工具都稱手。他隨手撿起身邊一塊碎木頭,
鋸子剛碰到木頭,就聽見木頭里傳出一陣歡快的歌聲,鋸下去時竟半點聲音都沒有,
木屑落在地上,還沒等落地,就拼成了一個端正的楷體“米”字,飄進了他的兜里。
“這是‘字銀’,凡間的人都認?!崩项^說,“以后你每補一個錯字,就能得一枚字銀,
夠你老娘吃藥了?!卑⒕琶嗣道锏摹懊住弊?,只覺得沉甸甸的,眼眶一下子熱了。
他對著老頭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往刨花橋走去,心里滿是盼頭。
返回的路似乎比來時短了許多,阿九只覺得眼前一花,便已站在了河岸邊。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赤灘鎮(zhèn)。他摸了摸兜里的“米”字銀,
實實在在的觸感告訴他,剛才的經(jīng)歷并非夢境。三、錯字風波回到凡間時,天剛蒙蒙亮。
阿九揣著“米”字就往米鋪跑,米鋪老板接過“米”字,
看了一眼就笑了:“這是月背來的字銀吧?給你兩斗米,夠你吃些日子了?!卑⒕胖x過老板,
又去藥鋪抓了藥,才回了草棚。老娘見他帶回了米和藥,又驚又喜,阿九只說自己運氣好,
撿了塊好木頭賣了錢,沒提補字軒的事。從那以后,阿九每天半夜就去老槐樹下,
等著樹洞里傳來孩子們埋作業(yè)本的動靜。只要作業(yè)本一進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