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深秋,雨下得綿密。周海默站在故宮午門的臺階下,
黑色風衣的肩頭已洇出片深色,像塊洗不掉的陳年污漬。他抬頭望了眼巍峨的門樓,
檐角的神獸在雨霧里只剩模糊的輪廓,龍首的尖喙被雨水磨得溫潤,
倒像是被歲月親手撫平了棱角的記憶??诖锏氖謾C震動了兩下,
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天冷加衣,別總待在外面。”他指尖在屏幕上懸了懸,
指甲修剪得整齊,卻在指節(jié)處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終究只回了個“嗯”。
風卷著雨絲撲在臉上,帶著股潮濕的涼意,鼻腔里鉆進宮墻磚縫里滲出的霉味,
讓他想起沈君璃總說的那句話:“故宮的雨是有味道的,像陳年的墨汁混著松煙。
”他從風衣內(nèi)袋里摸出個塑封袋,指尖觸到袋面凸起的褶皺——那是被反復(fù)摩挲過的痕跡。
里面裝著張泛黃的門票,2018年10月1日,字跡邊緣已經(jīng)發(fā)毛,
紅色的印章暈成片模糊的云霞。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雨下下停停,
把太和殿的金頂洗得發(fā)亮,琉璃瓦在云隙漏下的光里,晃得人睜不開眼。
他就是在那天遇見的沈君璃,那個發(fā)梢沾著銀杏葉、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的姑娘。
一、角樓與奶茶漬2018年的國慶,周海默特意避開人流,趕在開館前就守在了午門外。
凌晨五點的風裹著潮氣,把他的圍巾吹得貼在臉上,他跺了跺凍得發(fā)麻的腳,
望著緊閉的朱漆大門出神。作為攝影發(fā)燒友,他為了拍一組雨霧中的故宮,
前一晚就住在了附近的胡同民宿,背包里裝著三支鏡頭,
其中長焦鏡頭是特意為角樓準備的——那座被無數(shù)鏡頭對準的建筑,
在他眼里總藏著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比如某個斗拱在不同光線下的陰影變化,
或是霧天里飛檐與云層的相切角度。檢票口剛開,他就背著近十斤的相機包沖了進去,
帆布鞋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他直奔金水橋,晨霧像層薄紗,
把護城河對岸的角樓籠得朦朧,倒影在墨綠色的水面上輕輕晃動,
檐角的輪廓被暈染成模糊的墨線,活脫脫一幅剛落筆的水墨畫。他蹲在岸邊的石墩上,
手指飛快地轉(zhuǎn)動對焦環(huán),取景器里的角樓漸漸清晰,連瓦片的紋路都能數(shù)清,
手指剛按在快門上,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混著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借過借過!
”沒等他回頭,后背就被猛地撞了一下,力道不算重,卻讓他手里的相機晃了晃,
鏡頭差點磕在石墩上。他踉蹌著往前撲了半步才站穩(wěn),
轉(zhuǎn)身時看見個穿杏色風衣的姑娘正手忙腳亂地撿相機,她懷里抱著的奶茶杯倒了,
褐色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滴,在米白色圍巾上暈開朵難看的花,像幅被潑了墨的工筆畫。
“對不起對不起!”姑娘慌忙抬起頭,黑框眼鏡片上沾著水珠,把她的眼睛映得像蒙了層霧,
“我太急了,天氣預(yù)報說九點要下大雨,想趕在霧散前拍張角樓……就沒看路。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尾音帶著點懊惱的顫音,像檐角的銅鈴被風猛地敲響,
余音在空曠的廣場上蕩開。周海默這才看清她的模樣:齊肩的短發(fā)微卷,發(fā)尾被雨水打濕,
一縷縷貼在頸側(cè),額前的碎發(fā)更甚,軟軟地趴在光潔的額頭上,
像剛洗完澡沒吹干;眼睛很大,瞳孔是淺褐色的,帶著未散的慌張,睫毛上還掛著小水珠,
眨眼睛時像受驚的小鹿;圍巾上的奶茶漬醒目得很,邊緣還在慢慢暈開,
卻絲毫不影響她身上那股干凈的氣息,像雨后初晴的草地,混著泥土與青草的清香。“沒事。
”他彎腰幫她撿相機,指尖觸到冰涼的機身,發(fā)現(xiàn)是臺入門級的單反,
機身上貼著只咧嘴笑的卡通貓咪貼紙,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拔医猩蚓В?/p>
在文物修復(fù)室實習?!彼琶姆及锾图埥恚槌鰞蓮埦屯娘L衣上按,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輕輕掃過,帶著點涼意,“這件衣服肯定貴吧?
我賠你干洗費……或者我請你喝奶茶?前面角樓咖啡館的海鹽芝士奶蓋超好喝,就是要排隊。
”周海默看著她泛紅的耳根,那里的皮膚很薄,能看見淡淡的毛細血管,
忽然覺得這意外的碰撞也不算太糟。他擺擺手把紙巾推回去:“不用,我叫周海默,
過來拍照的?!彼噶酥杆龖牙锏南鄼C,“你也喜歡攝影?”“不算喜歡,
就是想拍下來存檔。”沈君璃把相機背好,鏡片上的水珠順著邊緣滑落,
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我負責修復(fù)石雕,太和殿基座那些龍紋,還有御花園的石獅子,
得定期記錄它們的風化程度。你看那角樓的飛檐,”她抬手指向?qū)Π?,指尖纖細,
指甲修剪得圓潤,“每個斗拱的角度都不一樣,以前總記混哪個是‘翹’哪個是‘昂’,
拍下來存在手機里,對著看就好認多了?!彼f話時,風掀起她的風衣下擺,
露出里面深藍色的工作服,胸前印著“故宮文物修復(fù)”的白色字樣,下面還繡著她的名字。
周海默注意到她的指甲縫里有些許金色的粉末,像沾了沒擦干凈的陽光,他正想問,
就見她下意識地往身后藏了藏手,耳根又紅了?!澳憧茨沁叄 鄙蚓Ш鋈蛔ё∷男渥?,
力道不大,指尖卻帶著點急切,指向護城河對岸,“霧散了!”他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晨霧正從角樓的飛檐間退去,像舞臺的幕布緩緩拉開,陽光穿過云層,
在琉璃瓦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黃的綠的藍的,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他下意識舉起相機,
取景器里的角樓在光線下格外清晰,飛檐的弧度、瓦片的紋理、神獸的姿態(tài),
都美得恰到好處。可就在按下快門的瞬間,他忽然轉(zhuǎn)了轉(zhuǎn)鏡頭,
把焦距對準了身邊的姑娘——她正仰著頭,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左邊的梨渦里像盛了點陽光,
發(fā)梢沾著的那片銀杏葉,邊緣微微卷曲,在風里輕輕顫動,像只停駐的黃蝴蝶??扉T聲輕響,
定格了這一幕。那天他們一起在故宮里走了很久。沈君璃像只快活的小松鼠,
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時不時停下來指著某塊石雕給他講來歷。
她帶著他鉆過游客罕至的夾道,那里的宮墻爬滿了爬山虎,葉子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
嗒嗒作響;看太和殿基座上被歲月磨平的龍紋,她用指尖摸著龍爪的輪廓說:“你看這里,
以前應(yīng)該是鋒利的爪子,幾百年被人摸下來,就成圓的了。
”她告訴他哪個角落的海棠樹是光緒年間栽的,春天會開粉白色的花,
落在青磚上像雪;哪面宮墻上還留著民國時期的彈痕,
邊緣的磚縫里長出了瓦松;甚至知道御花園哪個石凳最曬,哪個墻角能避雨。
她的帆布包像個百寶箱,總能掏出些奇怪的東西:小罐金漆,蓋子沒蓋嚴,
邊緣沾著圈金色;幾支細毛筆,筆尖裹著保護套;半塊驢打滾,用油紙包著,
還帶著點溫度;還有個透明的小袋子,里面裝著幾片銀杏葉,顏色深淺不一。
“這是上個月?lián)斓模彼统鲂〈咏o周海默看,葉片已經(jīng)壓得扁平,脈絡(luò)清晰可見,
“等攢夠十二片,就做成書簽。故宮的銀杏和別處不一樣,”她湊近聞了聞,眼睛彎成月牙,
“帶著紅墻的味道,有點像胭脂混著塵土。”他們從太和殿走到御花園,
又從東六宮轉(zhuǎn)到西六宮,沈君璃的腳步輕快,說話時總帶著笑意,偶爾遇到她的同事,
對方會笑著打趣:“君璃,帶男朋友逛故宮呢?”她就會紅著臉擺手:“不是不是,
是……是請教攝影技巧!”周海默跟在她身后,聽著她清脆的聲音,
看著她被陽光曬得發(fā)亮的發(fā)頂,覺得背包里的相機好像輕了許多。他拍了很多照片,
角樓的光影,宮墻的紋路,石雕的細節(jié),更多的是她的背影——走在紅墻下的,
蹲在石獅子旁的,踮腳夠銀杏葉的,每一張都帶著陽光的溫度。分別時,
他們在神武門的銀杏樹下站定。夕陽把樹影拉得很長,落在他們身上像層金紗。
沈君璃掏出手機:“加個微信吧,以后有不懂的攝影問題,還能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