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梨嘴里嚼著那半塊從流民手中換來的粗糧餅,餅子又硬又糙,難以下咽,
但她還是努力地嚼著,因為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填飽肚子的食物了。她的身旁,
蘇澈正用他那一貫清冷的語調(diào)說道:“這河州之地,三年之中竟有兩年遭受洪澇之災(zāi),
然而官府卻只知道催繳賦稅,全然不顧百姓死活。如此下去,流民們?nèi)粼俚貌坏劫c濟,
恐怕會引發(fā)民變啊?!憋L(fēng)卷著沙塵撲面而來,打在兩人的臉上,生疼生疼的。李梨瞇起眼睛,
看著身旁的蘇澈。自從蘇澈卸去了女裝之后,他身上那件青衫總是洗得發(fā)白,
仿佛已經(jīng)穿了很久。此時的蘇澈,眉眼間再沒有了“蘇軟”的那份嬌憨可愛,取而代之的,
是一份的沉靜。他就像一株生長在石縫里的竹子,外表看起來冷淡而疏離,但實際上,
他的根卻深深地扎在這片土地里。這已經(jīng)是他們在趕考途中遇到的第三批流民了。
李梨看著那些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人們,心中充滿了無奈和同情。在此之前,
李梨憑借著自己所擁有的現(xiàn)代知識,曾經(jīng)教導(dǎo)過村民們一些簡單的生活技巧。比如,
她告訴他們可以用草木灰來過濾污水,
這樣就能夠得到相對干凈的飲用水;還教他們將生糧炒熟,這樣可以防止蛀蟲的侵害。然而,
當她看到那個身著補丁儒衫的少年時,她的心情卻變得異常沉重。這個少年看起來十分瘦弱,
他的衣服已經(jīng)破舊不堪,上面布滿了補丁。更讓李梨感到心痛的是,
這個少年因為無力支付三錢的報名費,竟然不得不將自己精心謄寫的策論付之一炬,
用來取暖。李梨緊攥著手中那半塊餅,原本想要送給少年的,
但此刻她的手卻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忽地收緊了起來。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一個有才華、有夢想的寒門子弟,僅僅因為沒有足夠的銀子,就被剝奪了參加考試的資格。
“為何寒門子弟連考試的資格,都需要用銀子來換???”李梨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蘇澈身上,
質(zhì)問的語氣中流露出一位現(xiàn)代教師對“教育公平”的本能堅持。蘇澈沒立刻接話,
指尖先觸到包袱底層素絹的溫軟,才慢慢將那卷書捻出來。素絹邊角磨出了細毛,
是被反復(fù)摩挲過的痕跡,他捧著書卷的動作輕得像托著易碎的琉璃,
連呼吸都放柔了些:“這是我手抄的《論語》,你拿去典當,湊夠報名費再考。
” 陽光落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竟讓人覺得那卷書比任何金銀都貴重。
李梨后來從蘇澈偶爾的提及里才知,
那卷書是他母親臨終前親手縫進他行囊的——蘇母曾是宮廷女官,抄錄這本《論語》時,
怕他路上孤單,還在頁邊偷偷畫了小梅花??粗K澈如今空空的行囊,
只剩幾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衫,李梨忍不住問:“你連自己都要靠幫人抄書換干糧,
何苦把這么重要的東西……”話沒說完,就見蘇澈抬了眼。他望著遠處暮色里的流民帳篷,
那些帳篷擠在荒坡上,像被風(fēng)吹散的殘絮,只有零星幾處亮著微弱的火光。
他的聲音輕得像飄在風(fēng)里,
個字都透著斬釘截鐵的堅定:“我逃宮不是為了自己當狀元——我見過宮里人把流民當草芥,
見過小吏為了苛捐逼死農(nóng)戶,我就是想看看,這天下到底能不能讓像他那樣的人,
憑著一支筆、一顆心,就能活得有尊嚴。”李梨忽然攥緊了手里的粗糧餅。
她想起初見蘇澈時,他裝成“蘇軟”,卻在看到野狗追咬流民孩子時,
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想起趕考前夜,他把僅有的半塊肉干分給了乞討的老人。
原來他的清冷從不是孤僻,不是故作清高的疏遠——是見過宮廷傾軋的黑暗,
嘗過顛沛流離的苦,卻沒被磨掉的那點“執(zhí)拗”。像雪地里的梅,枝椏看著瘦硬,
卻偏要在最冷的天里開花,不是為了爭艷,是想給路過的人,
添一點能望見的暖;是面對不公時,不肯低頭的那點風(fēng)骨,比朝堂上的金印玉綬,
更讓人記掛。進了京城貢院,
子混雜著墨臭、汗味與腐朽木味的氣息先裹住了李梨——兩排低矮的號舍像鴿子籠似的擠著,
每間只夠容下一張窄桌、一把破椅,桌角還沾著上屆考生留下的干涸墨漬。
候考的考生三三兩兩湊著,穿錦緞長衫的世家子弟搖著折扇,
指節(jié)上的羊脂玉扳指晃得人眼暈;穿粗布短打的寒門學(xué)子則攥著磨禿的毛筆,
指尖還沾著未洗盡的麥麩,連大氣都不敢喘。
李梨正低頭理著自己那支用麻繩纏了筆桿的舊筆,
眼角余光突然瞥見斜前方的青衣少年——那人腰上掛著塊刻著“張”字的玉佩,
一看就是主考官張大人府上的樣式。只見他左手攏著袖口,右手看似隨意地轉(zhuǎn)著筆桿,
指腹卻飛快地摳開筆桿尾端的木塞,將一張疊得比指甲蓋還小的紙條塞了進去,
動作熟稔得像在自家院里納涼。周圍幾個考生瞥見了,要么飛快別過臉,要么壓低了頭,
沒人敢多瞅一眼——這貢院里的“規(guī)矩”,早就是公開的秘密?!昂撸?/p>
鄉(xiāng)野小子也敢來湊科舉的熱鬧?” 一聲嗤笑突然砸在李梨耳邊。她抬頭,
就見個穿寶藍色錦袍的公子晃著折扇,身后跟著兩個家仆,
正用眼角斜睨著她身上洗得發(fā)白的青衫。那公子手指點了點李梨的筆袋,
語氣里的輕蔑像針似的扎人:“就你這連狼毫筆都買不起的窮酸樣,
也配跟我們這些世家子弟爭功名?怕是連考題都看不懂吧?” 身后的家仆跟著哄笑,
引得周圍人都朝這邊看,幾個寒門學(xué)子想替李梨說話,卻被家仆一個眼刀逼了回去。
李梨心里的火氣“噌”地就冒了上來,攥著筆桿的手都泛了白,剛要上前理論,
手腕卻被輕輕扯了一下——是蘇澈。他沒看那錦袍公子,只側(cè)過臉,
從懷里摸出一塊用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帕子包著的糖,帕角還繡著朵快磨沒的小梅花。
他把糖遞到李梨手心,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聲音壓得低而穩(wěn):“別爭。跟他們吵,
倒落了下乘?!崩罾婺笾菈K硬邦邦的麥芽糖,糖渣透過帕子硌著手心,
卻奇異地壓下了她的火氣。她看見蘇澈的目光掠過那錦袍公子,又落回自己身上,
眼神清亮得像雪后初晴的天:“考場里的輸贏,從來不是靠嘴爭來的。比的是筆下的真本事,
更要守住心里的那桿秤——別讓他們的齷齪,臟了你的卷子。” 話音剛落,
貢院的梆子聲就響了,考生們開始排隊進號舍,那錦袍公子狠狠瞪了李梨一眼,
甩著折扇走了,蘇澈卻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把自己的硯臺往她那邊推了推:“我的硯臺磨墨快,你若不夠用,便跟我說。
”李梨看著蘇澈轉(zhuǎn)身走進號舍的背影,青衫在擁擠的人潮里顯得格外單薄,卻挺得筆直。
她剝開那塊麥芽糖塞進嘴里,甜意慢慢漫開,
壓過了貢院里的霉味——原來在這滿是貓膩的考場里,守住本心的滋味,是甜的。
策論書賑策,金殿吐直言貢院的夜深得像浸了墨,號舍里的燭火被風(fēng)灌得忽明忽暗,
燭油順著竹制燭臺往下淌,在粗糙的竹紙上洇出一小片油漬。李梨握著筆的手有些發(fā)僵,
指腹沾著的松煙墨已經(jīng)干了一層——策論題目“論賑災(zāi)之策”剛展現(xiàn)在卷面上時,
猛地撞進了她腦子里:那個捧著燒焦策論哭的少年、老農(nóng)皸裂的手、帳篷里餓得發(fā)顫的孩子,
還有蘇澈當時遞出書卷時,眼底那點不忍的光。她咬著筆桿想,若只寫“開倉放糧”,
不過是治標不治本。去年河州澇災(zāi),官府明明發(fā)了賑糧,
最后到流民手里的卻只剩摻了沙土的糙米——她指尖一頓,在卷首寫下“賑災(zāi)之要,
在疏不在堵”,
然后把現(xiàn)代“以工代賑”的法子拆成古言細細鋪陳:讓流民去修河提、筑官道,
官府按日發(fā)糧米當工錢,既不會讓百姓養(yǎng)成“等靠要”的惰性,
修的水利還能防下次水患;再設(shè)“監(jiān)工簿”,讓流民里識字的人一起記賬,免得官吏克扣。
寫得入神時,她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號舍隔板——那是蘇澈的位置。她悄悄側(cè)過眼,
就見蘇澈正低頭疾書,青衫的袖口沾了點燭油,他卻渾然不覺,握著筆的手穩(wěn)得很,
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很輕,卻每一筆都透著股認真。燭火映在他側(cè)臉,下頜線繃得有些緊,
眉峰微蹙,像是在琢磨更緊要的話。李梨忽然想起白天候考時,
他遞給自己的那塊糖——這人總是這樣,自己藏著心事,卻總記著護著別人。
等她把最后一個字寫完,窗外已經(jīng)泛了魚肚白。收卷官來收卷時,她瞥見蘇澈的卷子上,
“治貪”兩個字寫得格外重,墨色都比別的地方深些。放榜那天,朱雀大街擠得水泄不通,
紅榜用金粉寫著名字,從狀元到同進士,密密麻麻排了兩丈長。李梨擠在人群里,
踮著腳往上看,眼睛都花了,直到看見最頂端“李禮”兩個字,
才猛地攥住了旁邊蘇澈的袖子。蘇澈被她扯得晃了一下,低頭看她時,
嘴角難得彎了點:“找到了?”他抬手往紅榜中間指,“我在這兒?!崩罾骓樦催^去,
“蘇澈”兩個字赫然在探花的位置,她剛想笑,
就見蘇澈又皺起眉:“方才看見張主考官的門生,也在二甲里?!闭Z氣里的冷意,
像剛下過雪的風(fēng)?;实壅僖娔翘?,金鑾殿里鋪著金磚,陽光從雕花窗欞照進來,
落在文武百官的官帽上,晃得人眼暈。太監(jiān)唱名時,李梨跟著蘇澈一起出列,
膝蓋剛碰到冰涼的金磚,就聽見皇帝開口:“李禮,蘇澈,你們二人策論寫得頗有見地,
說說,若讓你們?nèi)ベc災(zāi),先做什么?”李梨剛想把“以工代賑”的細節(jié)再講一遍,
蘇澈卻先一步抬了頭。他穿著探花的綠袍,站在金磚上,身影看著清瘦,
卻挺得筆直:“回陛下,臣以為,賑災(zāi)首在治官。”這話一出口,殿上瞬間靜了下來,
連掉根針都能聽見。旁邊的戶部尚書悄悄扯了扯蘇澈的衣角,可蘇澈沒看他,
接著說:“去年河州澇災(zāi),朝廷撥銀二十萬兩,到流民手里的不足五萬,
其余皆被地方官吏貪墨。若不先查貪腐、斬貪官,再好的賑災(zāi)法子,
到了下面也會變味——流民還是餓肚子,水患還是治不好?!崩罾婺笾榈氖志o了緊,
余光看見皇帝的臉色從平靜慢慢沉了下來,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著。文武百官都低著頭,
沒人敢說話??商K澈還是沒停,聲音依舊堅定:“臣在河州見過流民,他們要的不是施舍,
是能靠自己活下去的機會;要的也不是空口承諾,是官吏能守住本心,不吞他們的救命錢。
”就在這時,皇帝突然笑了,指著蘇澈對旁邊的太監(jiān)說:“這小子,倒有幾分風(fēng)骨。
”李梨心里一下子松了口氣,忍不住在心里鼓掌——這就是她認識的蘇澈,
從不是會為了仕途說軟話的人。他的清冷不是裝的,他的直言也不是愣,是見過人間苦,
就再也沒法對齷齪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退朝時,蘇澈走在李梨旁邊,
袖口的燭油還沒洗干凈。李梨碰了碰他的胳膊:“方才在殿上,你就不怕皇帝生氣?
”蘇澈看了她一眼,陽光落在他眼底,亮得很:“怕,但比起怕,我更怕那些流民,
再等不到一個說真話的人?!闭嬲目简炘谌旰蟆@罾嬉殉稍紫?,蘇澈任御史大夫,
河州又發(fā)了大水。她力排眾議,要親自去災(zāi)區(qū)督賑,蕭策勸她:“災(zāi)區(qū)霍亂橫行,
又有貪官阻撓,你一個‘少年宰相’,何必去蹚渾水?” 蘇澈卻主動請纓同行:“你去,
我便去。你要查貪腐,我?guī)湍阏易C據(jù);你要教百姓種新糧,我?guī)湍阏f服鄉(xiāng)老。
”河州困局:泥地里的輪作之爭與賬冊里的貪腐暗線。馬車剛踏進河州地界,
撲面而來的濕腥氣就裹著泥濘濺了李梨一身。原本該是青碧的麥田,
如今成了一片渾濁的澤國,倒伏的麥稈泡在水里,
脹得發(fā)白;路邊的流民帳篷歪歪扭扭地支著,破布縫補的篷頂漏著雨,
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扒著篷邊,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馬車——這比奏折上寫的“千頃良田被毀”,更讓人心頭發(fā)沉。
李梨剛跳下車,鞋尖就陷進了半尺深的泥里,官袍下擺瞬間沾了大片泥點。她沒顧上整理,
徑直往田間走,遠遠就看見十幾個農(nóng)戶圍著田埂站著,
領(lǐng)頭的王阿公手里攥著把磨得發(fā)亮的鋤頭,鋤頭把被汗浸得發(fā)黑。見李梨過來,
農(nóng)戶們紛紛往后退了退,眼神里滿是警惕?!袄钕?,不是我們不領(lǐng)情,”王阿公先開了口,
他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進泥粒,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祖祖輩輩種了幾百年地,
都是春種麥、秋收糧,一季就夠忙活的了。你說的‘稻麥輪作’,又是泡水又是換種,
要是到了秋收,地里連一粒麥都收不上來,我們?nèi)依闲『任鞅憋L(fēng)去?
”旁邊的李二嫂也跟著點頭,懷里抱著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娃:“前兒個張鄉(xiāng)紳還說,
你這法子是‘外鄉(xiāng)人瞎折騰’,說你就是為了在皇上面前邀功,哪管我們的死活!
” 農(nóng)戶們七嘴八舌地附和,有人說“去年官府發(fā)的賑糧都摻了沙土,
誰知道這次是不是又糊弄我們”,有人嘆“要是種砸了,連逃荒的糧都沒有”,
鬧哄哄的議論聲里,滿是災(zāi)后的惶恐與不信任。李梨剛想拿出畫好的輪作圖紙解釋,
就見隨從匆匆跑過來,臉色發(fā)白:“相爺,不好了!運賑災(zāi)糧的車隊被攔在城外了,
說是‘要先查驗文書’,可那幾個小吏明明就是故意刁難,
還說……還說糧袋里的米‘潮了’,要扣下一半當‘損耗’!”“又是他們!
”李梨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她早聽說河州通判周懷安是個貪得無厭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