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我是藥王谷最受器重的大弟子,僅憑幾味草藥便令太后起死回生,一時名動京城。
而今,我卻困于這朱門高墻之內(nèi),再不見青山綠水,再難聞藥香盈袖。只因他曾說:“昭兒,
別再漂泊了,讓我照顧你,可好?”自此,世上再無人見過藥王谷那位唯一的女弟子林昭昭。
而薛家,只多了一個沒有名分的女眷。我曾為薛子春懷過一個孩子。四月之時,胎息終斷。
產(chǎn)婆悄聲告知,是個女胎。無人知我因何小產(chǎn),正如無人知曉——半月后雨夜,
他滿身泥濘跪在我床前,語聲破碎:“昭兒,父親終于應(yīng)允了我們的婚事……嫁給我,
我們還會有第二個孩子?!边@半月間,他已數(shù)次提起,可我心中盡是我們那未降世的孩子,
始終未曾回應(yīng)。那一刻,我望進他通紅的眼底,終于頷首。他竟伏在我膝上,放聲大哭。
貼身丫鬟小玉輕輕拉著我的袖角說:“林小姐,少爺自初見您那日,便在等這一天。
”我自然知道。那年他奉旨前來藥王谷賞賜,恰見我正在救治被毒蛇咬傷的鄉(xiāng)民。
他說從未見過一個姑娘如我這般,醫(yī)術(shù)高明、眼神如星,滿手鮮血卻似拈花從容。
他說那一眼,便令他傾心。我也是后來才知曉,皇上并未命他前來,是他自請陪同顧統(tǒng)領(lǐng),
只為尋機見我一面。望著他滿心期待的模樣,我不由心想:若他知曉,我們大婚之日,
便是永訣之時——可會后悔當年,執(zhí)意要來見我那一面?一月之后,紅燭高照,我們成婚。
我已決定:拜堂之后,與君長訣。1自答應(yīng)嫁他之后,我的身子竟莫名好了許多。
薛子春輕撫我的發(fā)絲,含笑低語:“這一年來用盡山珍將養(yǎng),卻越發(fā)虛弱,連行醫(yī)都止了。
如今氣色突然好轉(zhuǎn),看來這婚事,我們早該辦。”我垂眸淺笑,并未接話。
此時門外小廝來報,他暫離片刻又返回,眉眼間帶著些許歉疚:“昭兒,
陛下本就對薛家此時辦婚心存顧忌,這幾日政務(wù)繁忙,加之婚事需籌備,只怕不能常陪你。
”我溫聲答:“無妨,入京后一直病中困守府內(nèi),如今既精神好些,正想出去走走。
”他遂命小玉緊隨我左右,寸步不離。茶樓之中,一出《董郎與七仙女》唱得纏綿悱惻,
小玉頻頻拭淚。我卻只在心底冷笑——不過是一個老拙男子偷衣逼婚的故事。這世間,
為何總有癡人愿信男子虛言?店小二見我們面生,殷勤上前:“二位若喜歡,可常來。
這幾日先是劉相千金壽宴,后是薛府大婚,京城戲班怕都不得閑?!薄氨硇〗悴皇亲孕◇w寒,
活不過……”小玉脫口而出,旋即掩唇噤聲。劉沐沐,薛子春的表妹,丞相千金。
因活不過十七歲,從不過壽——這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亦是薛府禁忌。
店小二恍然:“您二位是薛府的人?這位便是即將過門的林神醫(yī)吧!
果真和薛公子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编徸鶐孜粙D人聞聲也圍攏過來,
紛紛賀喜:“姑娘真是有福氣的人,這薛家最是心善了?!薄熬┏钦l人不知,藥王出事后,
薛公子請旨妥善安排藥王谷的所有弟子家眷?!薄奥犝f薛公子為了林神醫(yī),
可是推掉了與郡主的聯(lián)姻。”“聽說薛公子月月去寺里拜佛,為林神醫(yī)祈福,
看看京城的少爺們,誰家老公能做到這些啊。聽見“藥王”二字,我嘴角微微一顫。是的,
滿京城皆知他薛子春仁義、深情。師父誤救敵軍被處死刑,
薛子春不怕觸犯君威請求放過藥王谷其他人。我正是那時候被他接來了薛府。
這一住就是一年,中間不少達官貴胄遞來聯(lián)姻的帖子,每次薛子春都是一邊喂我吃藥,
一邊說“昭兒,你別聽下人瞎說,我不在乎門當戶對,我只要我愛之人,能永遠伴我左右,
你多吃些,就當是為了我?!蔽殷w弱難愈,他便每月十五赴相國寺祈福。小玉說,
他自山下一步一叩首,唯愿所愛之人長命百歲。眾人眼中盡是羨艷,我卻只笑不語。
她們怎會知道——薛子春心之所系,從來不是我?!皠⑿〗悖∷钩鰜碜邉恿?!
”樓下忽然傳來一聲低呼,將我驚醒。方才還圍在我身旁的眾人,霎時齊向樓下望去。
只見劉沐沐正在樓下挑選首飾,云鬢玉顏,氣質(zhì)嬌貴,確是個令人過目難忘的女子。
掌柜正殷勤介紹:“您方才選的料子似是做婚服的?這支正紅色釵子配在鳳冠中最是適宜。
至于左手這支木簪,是隨玉簪附贈的。
”原來這就是小玉口中那位與薛子春青梅竹馬、溫婉善良的劉家小姐。“表小姐,
您氣色越發(fā)好了!”小玉歡快地跑下樓去,也印證了我的猜測。劉沐沐待人親和,
小玉一向喜歡她?!傲中〗?,在遇到你之前,我真的以為表小姐是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人了。
可惜表小姐從小身體就不好,不然她早就和少爺成親了。但是我保證,
自從少爺遇到了林小姐,心里就只有林小姐一人了。”小玉曾這樣對我說過。
在薛府無聊的時候,我常央求小玉給我講薛子春的事情??次覜]有生氣,小玉告訴了我很多。
比如劉沐沐十四歲之前曾在薛府常住。比如我門前的枇杷樹是劉沐沐和薛子春二人年少同植。
比如薛子春曾游歷四方為劉沐沐遍尋天下良藥。比如薛子春唯一一次與老爺吵架,
是他執(zhí)意娶劉沐沐為妻......然后小玉告訴我,這一切都在薛子春遇到我之后變了。
自第一次見面后,薛子春就對我關(guān)懷備至我不愛熱鬧,
薛子春就陪我在藥王谷小住我想專心醫(yī)術(shù),薛子春也愿意陪我尋醫(yī)問藥我無心男歡女愛,
薛子春亦會把我的雙手放在他的心間,說他可以等我,直到我需要他的那天。師父出事后,
他更是第一時間趕到藥王谷,把我攔在身后,告訴官兵,誰都不能傷我分毫。在宮殿里,
他以自己的戰(zhàn)功苦苦哀求,總算保住了藥王谷全體弟子?;实劭丛谖以?jīng)救治太后有功,
特意留我在太醫(yī)院任職??吹窖ψ哟浩诖难凵?,我跪拜皇帝,感激他的賞識,然后告訴他,
我早已有所打算。那夜,薛子春深情款款,“昭兒,讓我做你的家人,我會愛你、護你,
此生,我定不負你?!彼苑翘摚谶^去的一年里,他對我呵護備至。
直到半個月前的一封匿名信揭露真相。我這才知曉,原來他心機深沉,心思歹毒。
他的所謂深情不過是為了取我之血,為劉沐沐續(xù)命。劉沐沐順著小玉的身影看過來,
恰好與我目光交接。我很清楚,她看到了我。她隨即低下頭來,刻意避開我的眼睛。很好,
我總算有機會與寫信之人相見。2在一名啞女的引領(lǐng)下,我來到了最角落的包廂。
某人早已在此等候?!罢颜眩镁貌灰??!蹦侨松葎悠焉龋D(zhuǎn)過身來,
是顧北淵!“既是故人敘舊,何不光明正大遞帖入府?”我故作疏離,唇角淺笑,
“我這待嫁之身,若被人瞧見私會外男,只怕于禮不合?!薄罢颜?,你明知我心悅于你,
何必出言傷我。我今日前來,只求問你一句,若我能替你報仇,你當真愿意嫁我?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當時顧北淵與薛子春同時追求我,我自知是山野之人,
無心內(nèi)宅之事,便都婉拒。直到后來藥王谷出事,顧北淵仍在邊疆打仗,
才讓薛子春捷足先登。我輕提衣裙,坦然坐于他膝上。既然我早已不信男人的真心,
此刻又何妨低頭?“我林昭昭以師父之名發(fā)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顧將軍何苦親自來求證?”“昭昭,我只是太高興了......你知道的,
我也曾想求皇上賜婚,只是當時......”他呼吸漸重,俯身欲吻。
只是當時我和薛子春木已成舟。曾幾何時,我為他甘愿不求名分,只盼長伴左右。而今,
我只恨自己雙眼被情意蒙蔽,錯信虛偽溫柔?!岸舅浪?,未免太便宜?!蔽屹N在他耳邊,
聲如寒冰,“我要他眼睜睜看著最愛之人死去——更要他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我在他書房中找到師父當年救治敵軍的相關(guān)文書,此事背后恐有隱情,還需你助我查證。
”師父當日與他們二人同赴邊疆行醫(yī),怎會不知救敵軍乃死罪?分明是有人蓄意構(gòu)陷。
我藥王谷滿門忠烈,卻落得如此下場……我要他血債血償。“好,我這就去調(diào)查,
等事情有眉目后,我會想辦法通知你。”顧北淵接過文書隨手擲于地,再度吻下。
唇齒交纏間,我只覺冰冷。我沒想到他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片刻之后,我聽到小玉在喊我。
出了房門,我狠狠的抹去唇間的印記。3“林小姐,該喝藥了,這是少爺一早吩咐人熬的,
說最能安神補氣?!薄傲中〗?,您怎么來廚房了?少爺叮囑過,您需得靜養(yǎng),
這些雜事交給下人便是。”“林小姐,少爺特意交代,這幾日非常關(guān)鍵,
您千萬不能在湖邊行走,萬一失足可怎么好……”“來福說,少爺今兒又上相國寺啦!
一步一叩首,誠心著呢,定是為咱們林小姐祈福去了”大婚前的幾日,小玉終日守在我身旁,
絮絮說著薛子春為我做的件件瑣事。小玉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羨慕。她怎會知道,
那每一聲禱告,或許都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白日他總在外奔波,入夜才歸來,
躺在我身側(cè),將頭輕靠在我腹間,語聲低?。骸罢褍海?/p>
我永遠記得這里曾有過我們的孩子……對不起,是我沒有護好你。”我忽覺一陣惡心,
他頓時如臨大敵,急喚大夫。我卻輕敲他額頭,莞爾一笑:“哪一位大夫的醫(yī)術(shù),
能勝得過我林昭昭?不過是今日你買的桂花糕太好吃,我貪嘴多用了幾塊?!彼腥换剡^神,
伏在我肩頭低笑,笑聲里竟似有淚。他太擅長偽裝。即便早知他背后所為,那般情真意切,
仍幾乎讓我恍惚動搖。正失神間,他從枕下取出一支木簪:“我知道你不喜金銀珠翠,
你看這簪可還襯你?”若我沒有在劉沐沐手中見過此物,
此刻只怕真要溺斃在他編織的柔情里。而今,我只覺自己在他心中,
我只配得上別人挑剩的贈品。忽然想起顧北淵白日的傳信:“自你入京,
每至深夜便有馬車自薛府駛向劉府,從未間斷——而劉小姐的身體,
正是從那時起漸漸好轉(zhuǎn)的?!痹瓉硭侔愫亲o我的身子,
不過因我的血是他救劉沐沐的一味藥引。薛子春,你夜夜擁我入眠,口中說著繾綣愛語,
心里卻在盤算著下一次取血之期,不會累嗎?當你與我耳鬢廝磨之時,想的又是誰的模樣?
薛子春,你累不累?“昭兒?不喜歡么?”見我不應(yīng),他親手將簪插入我發(fā)間。
為了不讓薛子春懷疑,我主動寬衣解帶。他卻輕輕按住我的手:“昭兒,
你小產(chǎn)完沒多久不宜同房。我們來日方長……待你身子好了,我們還會有孩子的?!焙⒆??
不會再有了。我絕不會再讓我的骨肉,成為他愛情的犧牲品。那一夜,他輕輕擁我入懷,
仿佛怕我消失,又怕我破碎。直至深夜,他才沉沉睡去。確認他已然熟睡,
我輕輕挪開他的手臂,隨意披上一件外袍,悄無聲息地走向后院湖邊。
一名黑衣人自水中無聲現(xiàn)身,低語:“顧大人傳話:明日可收網(wǎng)?!碧炝?xí)r,
我在他懷中醒來。他眼底柔情如潮,幾乎將我淹沒:“方才來福來報,陛下急召我入宮。
待我歸來時,想必你已妝成?!彼p嘆一聲,略帶歉意,“薛府規(guī)矩繁多,婚禮儀程冗雜,
若讓你受了委屈,暫且忍耐些……待今晚禮成之后,”他湊近我耳邊,氣息溫?zé)幔?/p>
帶著一絲戲謔,“為夫任娘子處置,可好?”我為他系好披風(fēng),踮腳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