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的后花園里，玉簪正茫然地站在岔路口。她手里捧著剛從小廚房取來的桂花糕，
那是六小姐點名要的午后點心，可她已經(jīng)在這園子里轉(zhuǎn)了快一炷香的時間。
本來六年的光景是能認(rèn)識路了，但是今日為何這園子又修的與往常不一樣了！“又是你。
”一個溫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玉簪轉(zhuǎn)身，看見三少爺蘇文瑾站在海棠樹下，一襲月白長衫，
手里握著卷書，眉眼含笑地望著她?！叭?、三少爺安好?！庇耵⒒琶π卸Y，
手里的碟子差點滑落。蘇文瑾伸手虛扶了一下，“迷路了？”玉簪紅著臉點頭，
“奴婢想去六小姐的‘聽雨軒’，不知怎的又走到這里來了。”“走反了方向，
”蘇文瑾輕笑，指向西側(cè)一條小徑，“沿著那條路直走，見到紅漆亭子左轉(zhuǎn)便是。
”玉簪感激地福了福身，正要離開，又被叫住?！暗鹊?，
”蘇文瑾從袖中取出一塊淺碧色手帕，遞給她，“擦擦汗吧。碟子邊緣沾了糖漬，小心手滑。
”玉簪怔怔接過，這才發(fā)現(xiàn)碟子邊緣果然沾著些許糖漬，粘在她的指尖上。
她小心地用帕子一角擦拭干凈，遞還時忽然想起什么，仔細(xì)看了看那帕子一角繡著的青竹。
“這帕子...奴婢洗好了再還給三少爺。”蘇文瑾擺擺手，“不必，送你罷。我多的是。
”望著小丫鬟遠(yuǎn)去的背影，蘇文瑾唇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這已經(jīng)是本月第五次“偶遇”迷路的她了。玉簪小心翼翼端著桂花糕，終于找到了正確的路。
她來到國公府已經(jīng)六年，當(dāng)初六小姐蘇雯在府外后街撿到她時，
她正攥著那塊險些惹禍的手帕。那日六小姐隨夫人從廟里回來，一陣風(fēng)掀開車簾，
也卷走了她放在膝上的絲帕。那是閨閣小姐的貼身之物，若被有心人拾去，
不知會編排出什么故事來。八歲的玉簪正蹲在墻角啃冷饅頭，
看見那方繡著蘭花的精致帕子被風(fēng)吹到自己腳邊。她認(rèn)得這是國公府小姐們的車駕，
想也沒想就撿起來追了上去。車簾掀開，露出一張清麗的臉。玉簪踮著腳遞上帕子，“小姐，
您的帕子掉了?！碧K雯愣了一下，接過帕子，打量眼前衣衫襤褸卻眼睛明亮的小女孩，
“你認(rèn)得這帕子是我的？”玉簪點頭，“我看見從您車?yán)镲h出來的?！彼D了頓，老實補充，
“我娘說，小姐們的帕子不能丟，如果被壞人撿走是要出大事的。
”蘇雯被她一副小大人似的認(rèn)真模樣逗笑了，“你娘呢？”“沒了?！庇耵⒌拖骂^，
“爹也沒了。”蘇雯沉默片刻，看了眼她手里啃了一半的冷饅頭，
又看了一眼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她，忽然道：“你可愿意隨我回府？我院子里正好缺個小丫鬟。
”于是玉簪就成了六小姐院里的一個小丫鬟，賜名“玉簪”，
因為那日她發(fā)間別著一朵將謝未謝的玉簪花。國公府很大，玉簪總是迷路。府里主子多，
下人更多，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得像一團亂麻。好在六小姐待她極好，從不因她迷路誤事而重罰，
至多笑著嗔一句“小糊涂蟲”。三少爺蘇文瑾也總是適時出現(xiàn)，為她指路，
偶爾塞給她一塊糖或一塊點心。但也有不好相與的?！跋沽四愕墓费?！
”一聲厲喝嚇得玉簪渾身一顫。她慌忙跪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顧著找路，
不小心撞到了二小姐蘇婷。二小姐是世子嫡女，國公府最尊貴的姑娘之一，脾氣也是最大的。
“奴婢該死！奴婢沒看見二小姐...”玉簪伏在地上，聲音發(fā)顫。
蘇婷看著裙擺上濺到的幾點泥漬，頓時柳眉倒豎，“跪到一邊去！沒我的允許不準(zhǔn)起來！
”時值盛夏，日頭正毒。玉簪跪在石板路上，不過一刻鐘就汗?jié)褚卤常ドw生疼。
有丫鬟婆子經(jīng)過，卻無人敢為她求情。直到三少爺蘇文瑾路過，才皺眉上前。“二姐，
這小丫頭犯了什么錯，值得這般重罰？”他溫聲問道。蘇婷冷哼：“沖撞主子，
沒打她板子已是開恩了?！碧K文瑾笑了笑，“日頭這么毒，萬一中了暑氣，
傳出去倒說我們國公府苛待下人。二姐向來心善，不過一時氣話罷了?！彼D(zhuǎn)向玉簪，
“還不謝二小姐輕罰？”玉簪連忙磕頭：“謝二小姐輕罰?！碧K婷面色稍霽，
瞥了蘇文瑾一眼，“就你會做人?！闭f罷扶著小丫鬟的手徑自去了。
蘇文瑾這才示意玉簪起身，“下次小心些，見了二小姐繞道走?！庇耵⒏屑げ槐M，
一瘸一拐地回了聽雨軒。六小姐見她模樣，問了緣由，只嘆道：“三哥兒心善，
但二姐性子驕縱，你日后遠(yuǎn)遠(yuǎn)見著她就避開。”除了偶爾遇上這等倒霉事，
玉簪的日子總體是快活的。她最喜歡的是溜到后院廚房附近，聽那幾個嗑瓜子的婆子閑聊。
她們知道府里最多的秘密：哪個姨娘和管事的眉來眼去，哪房少爺書房里收了通房，
哪房小姐看上了哪家公子...這日，玉簪又迷路到廚房附近，
聽見張婆子神秘兮兮地說：“...看見沒？三少爺屋里的蕙香，
昨日哭哭啼啼地被打發(fā)出去了！”李婆子嗑著瓜子嘖嘖道：“才收了房不到半年吧？
聽說有了身子，被三少奶奶一碗藥下去...”玉簪躲在墻根下，聽得心驚肉跳。
“這還算好的了，”另一個婆子壓低聲音，“你忘了前年二老爺那個姓柳的姨娘？
偷人被沉塘了！”“嘖嘖，做姨娘有什么好？看著光鮮，
命都攥在別人手里...”玉簪正聽得入神，忽然被人從后面拎著領(lǐng)子提起來。
“小丫頭片子，躲這兒聽什么呢？”張婆子笑罵，“仔細(xì)我告訴六小姐，打你板子！
”玉簪忙賠笑：“好婆婆，我迷路了，剛好走到這兒，什么都沒聽見！”婆子們哄笑起來，
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去吧去吧，別在這兒礙眼?！庇耵⒋е献右涣餆熍芰耍?/p>
心里卻記住了婆子們的話：寧做丫鬟，不為姨娘。她沒想到，這話很快就要被驗證了。
那日她奉六小姐之命，給三少爺送新繡的扇套。三少爺蘇文瑾正在書房習(xí)字，見她來了，
放下筆溫和一笑。“有勞你跑一趟。雯姐兒手巧，這竹紋繡得極好。
”玉簪福身：“三少爺若沒別的吩咐，奴婢就先回去了?！碧K文瑾卻叫住她，“玉簪，
你來府里幾年了？”“回三少爺，六年了。”“十四了罷？”蘇文瑾沉吟片刻，忽然道，
“你覺得我待你如何？”玉簪老實回答：“三少爺待奴婢極好，常為奴婢指路，還幫過奴婢。
”蘇文瑾注視著她，“那...你可愿意來我房里？我不會虧待你。”玉簪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三少爺院里缺人嗎？奴婢得問過六小姐...”蘇文瑾輕笑，“不是做丫鬟。我的意思是，
收你做姨娘?！庇耵㈩D時想起那些婆子的話——“做姨娘有什么好？命都攥在別人手里！
”“有了身子，被一碗藥下去！”“偷人被沉塘！”她嚇得連連后退，
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要不要！奴婢不做姨娘！”蘇文瑾愣住，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開口納妾就被如此干脆地拒絕，還是被一個小丫鬟?！盀楹?？
”他有些不悅，“可是嫌我待你不夠好？”玉簪急中生智，
“奴婢、奴婢發(fā)誓要一輩子伺候六小姐的！六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能背主！
”這個理由勉強說服了蘇文瑾，他神色稍霽，“也罷，你且回去再想想?！庇耵⑷缑纱笊?，
逃也似的跑了，一路上心砰砰直跳。之后她躲了三少爺好些日子，
好在蘇文瑾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再見時依舊溫和地為她指路，仿佛那日的尷尬從未發(fā)生。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六小姐蘇雯及笄，開始相看人家。
國公爺早年征戰(zhàn)沙場的部下林將軍府上來提親，來求娶的是將軍府嫡長子林靖。
這婚事是國公夫人親自答應(yīng)的，國公府不需要聯(lián)姻了，林家門第足夠，林靖年少有為，
且蘇雯作為國公府小姐下嫁，在婆家更能站穩(wěn)腳跟。六小姐出閣前夜，將玉簪叫到跟前。
“明日我就要離家了，”蘇雯輕聲道，“你是我從外面帶回來的，與其他丫鬟不同。
我知三哥對你有意，他雖已娶妻，但若你想留下做姨娘...”“奴婢隨小姐去！
”玉簪急忙道，“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蘇雯笑了，點點她的額頭，“傻丫頭，
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嗎？去了將軍府，可沒有國公府這么自在了。
”玉簪堅定地說：“奴婢不怕?！彼睦锵氲膮s是：三少爺既然已經(jīng)娶妻，
她更不能去做姨娘了！于是玉簪隨著六小姐的嫁妝一起，進了將軍府。
將軍府不如國公府奢華，卻自有一股武將之家的肅整之氣。
屋舍樓閣園子沒有國公府那么繁多復(fù)雜，姑爺林靖眉目英挺，性子沉穩(wěn)，待六小姐溫和尊重，
玉簪看在眼里，暗暗為小姐高興。陪嫁來的除了玉簪，還有六小姐的貼身大丫鬟知書。
二人共同伺候六小姐的起居。玉簪很快發(fā)現(xiàn)，
將軍府也有一個讓她頭疼的人物——二公子林翊。與兄長林靖的穩(wěn)重不同，林翊是個浪蕩子，
最愛風(fēng)月場中流連，偏偏生得一副好皮相，桃花眼微微一挑，就能讓小姑娘臉紅心跳。
玉簪第一次遇見他，就又迷了路?！皢?，這是哪來的小美人兒？”林翊搖著折扇，
笑瞇瞇地攔住她，“新來的？以前沒見過?！庇耵⒌皖^：“奴婢是少奶奶帶來的丫鬟。
”林翊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模樣挺俏，就是傻乎乎的。要去哪兒？爺給你指路。
”玉簪躲開他的扇子，“回、回少奶奶的‘錦瑟院’?！薄白叻戳?，”林翊笑道，
“跟我來吧，正好我去給母親請安?！庇耵ⅹq豫了一下，還是跟在他身后。
林翊一路上嘴沒停過，從京城哪家酒樓好吃，到最近流行的衣裳花樣，滔滔不絕。
臨到錦瑟院門口，他忽然塞給玉簪一個小紙包，“糖炒栗子，路上買的，請你吃。
”玉簪還沒來得及拒絕，他就哼著小調(diào)走了。知書看見她手里的栗子，皺眉問：“哪來的？
”“二、二公子給的...”玉簪老實交代。知書臉色一肅：“離他遠(yuǎn)點！
那是府里有名的浪蕩子，專門哄騙小丫鬟的！”玉簪連忙點頭，
心里卻覺得二公子不像壞人——那栗子還挺好吃的。日子流水般過去。
六小姐與姑爺感情甚篤，將軍府上下對她也極為尊重。玉簪漸漸熟悉了府中的路，
雖然偶爾還是會走錯，但比在國公府時好多了。唯一讓她困擾的是二公子林翊。
他似乎特別喜歡逗她，時不時“偶遇”，然后塞給她一些小吃食，或者故意指錯路看她著急。
玉簪謹(jǐn)記知書的警告，總是躲著他。但有時躲不過，比如年節(jié)下府中忙碌，
她被臨時調(diào)去前院幫忙，總能撞見林翊?！靶∮耵?，又長高了些？”林翊總會湊過來，
沒正形地倚在廊柱上笑她，“怎么見我就跑？我是老虎不成？
”玉簪低頭匆匆行禮：“二公子安好，奴婢還有活要忙?！薄懊κ裁?？”林翊攔住她，
“陪我說話也是正事?！庇耵⒓钡媚樇t：“二公子莫要玩笑，
奴婢真的要去給少奶奶送東西...”林翊這才笑著讓開，“去吧去吧，瞧你嚇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六小姐傳來喜訊——有孕了。姑爺林靖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