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璐那句“你最近……怎么總躲著我?”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祁同偉重生后緊繃的神經(jīng)。課間喧鬧的走廊仿佛瞬間被抽成真空,周圍同學好奇張望的目光變得如同探照燈,讓他無所遁形。前世那如附骨之疽的屈辱感和被操控的窒息感洶涌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能聞到梁璐身上那股過于成熟的香水味,混合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令他胃里一陣翻攪。
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喉嚨發(fā)干,搜刮著蒼白無力的借口:“梁老師,我最近課業(yè)……”
就在他艱難開口的同時,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插了進來,如同利劍劈開了緊繃的絲線。
“梁老師?還在關(guān)心學生課業(yè)呢?”高育良不知何時已然走近,手里拿著幾份教案,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一副偶遇關(guān)切的模樣。他極其自然地站到了祁同偉和梁璐之間,看似無意,卻恰好隔斷了梁璐那咄咄逼人的視線,也擋住了大部分好奇的目光。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快速掃過祁同偉微白的臉色和梁璐那帶著探究與一絲不悅的神情,眼底深處那一抹暗光一閃即逝,快得無人捕捉。
“高書記?!绷鸿匆姷礁哂?,臉上的神情稍微收斂了一些,但那股子慣性使然的姿態(tài)并未改變,她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點半真半假的抱怨,“正好碰到祁同偉同學,問問他最近的情況。這可是我們系的尖子生,得多關(guān)注關(guān)注,不能只埋頭死讀書嘛。結(jié)果這孩子,好像還挺怕我似的?!彼f著,目光又試圖越過髙育良看向祁同偉。
高育良笑容和煦,仿佛全然沒聽出話里的其他意味,從容地將話題接了過去:“是啊,同偉是個好苗子,肯用功,悟性也高。我最近是給他加了些擔子,看了不少前沿的文獻,還讓他試著幫我整理些資料,沒想到倒讓梁老師誤會他躲懶了?!彼Z氣輕松,巧妙地把“躲著人”偷換概念成了“躲懶學習”,四兩撥千斤。
他話鋒一轉(zhuǎn),極其自然地將目光完全投向梁璐,語氣變得略帶幾分工作交流的正式:“不過梁老師提醒得對,綜合素質(zhì)確實重要。說起來,我倒想起件事,正要找梁老師你呢?!?/p>
“哦?什么事?”梁璐的注意力果然被引過去些許,但眼角余光仍瞥著祁同偉。
“下個月省里有個高校青年法學教師學術(shù)研討會,規(guī)格不低,政法委和教育廳聯(lián)合辦的。我們系分到一個旁聽名額,本來我是打算讓侯亮平去的,那孩子理論基礎(chǔ)扎實,反應(yīng)也快,見解常有獨到之處,去見見世面挺好,回來也能給我們分享分享。”高育良語氣平常,像是在談?wù)撘患倨胀ú贿^的工作安排,但每一個詞都仿佛經(jīng)過精心打磨,“不過剛才碰到陳主任,他好像提了句梁老師你之前是不是也關(guān)心過與會名單?你看這……”
侯亮平。
這個名字被高育良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甚至帶著欣賞的語氣拋了出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祁同偉垂著眼,心臟卻猛地一縮。他看到高育良鏡片后那絕對冷靜、甚至冷酷的計算。策略開始了。不是硬碰硬的對抗,而是精準的引流,用一個更新鮮、更耀眼、更符合“展示品”特質(zhì)的目標,悄無聲息地轉(zhuǎn)移獵食者的注意力。
梁璐果然微微挑眉:“侯亮平?”她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漢大三杰之一,英俊,開朗,家世清白(在她看來),才華外露,在校園里知名度極高,比起眼前這個氣質(zhì)偏冷硬、甚至有些“不識抬舉”的祁同偉,侯亮平顯然更像她習慣欣賞和“收藏”的那類優(yōu)秀作品。
高育良像是剛被提醒,順勢加深印象:“對了,亮平前幾天交給我一篇關(guān)于憲法司法化探討的課程論文,我看很有見地,尤其是對德沃金原則論證的批判性吸收,很有銳氣。正說找時間讓他跟梁老師你交流一下,你在這方面是專家,正好指點指點他。年輕人,需要機會,也需要貴人提攜嘛。”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梁璐的學術(shù)地位(是否屬實另說),又給侯亮平貼了金(論文質(zhì)量),最后那句“貴人提攜”,更是精準地搔到了梁璐內(nèi)心深處對施加影響力、培養(yǎng)“自己人”的癢處。
梁璐臉上的神情明顯動了動。她對祁同偉的關(guān)注,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種挫折感衍生的征服欲和填補空虛的需求,但侯亮平……同樣優(yōu)秀,甚至更陽光、更“拿得出手”,而且,似乎更容易“引導”和“施恩”?一個學術(shù)研討會的名額,一次“專家指點”的機會,都是順理成章接近、并確立某種上下級關(guān)系的完美借口。
她再看向祁同偉時,那種咄咄逼人的探究似乎終于淡去了不少,語氣也恢復了更多程式化的師長口吻:“既然高書記給你安排了任務(wù),那就好好學習吧。不過以后系里的活動,還是要積極參加,全面發(fā)展的?!?/p>
“是,謝謝梁老師提醒?!逼钔瑐サ吐晳?yīng)道,暗自將那口提著的濁氣緩緩吐出,后背竟已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梁璐又和高育良寒暄了兩句關(guān)于研討會細節(jié)和侯亮平論文的事,語氣明顯熱絡(luò)了些,這才轉(zhuǎn)身踩著高跟鞋走了??諝饫锬枪蓾庥舻南闼额B固地滯留了片刻,才慢慢被走廊的風吹散。
走廊里短暫地只剩下他們師生二人。
高育良臉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他沒有看祁同偉,只是望著梁璐消失的走廊轉(zhuǎn)角,鏡片上反射著頂燈冰冷的光澤,顯得格外幽深。
“看到了嗎?”高育良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冷硬的質(zhì)感,與前一刻的溫和判若兩人,“躲藏和畏懼,只會激發(fā)她更大的興趣和掌控欲。命運的惡意從不因回避而消散?!?/p>
祁同偉沉默著,手在身側(cè)緩緩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感,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與殘酷。他以為重生是拿到了先知的劇本,可以從容布局,步步為營。卻沒想到,風暴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幾乎掐斷他的呼吸。
高育良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銳利地釘在祁同偉臉上:“這只是開始。她的注意力不會輕易完全轉(zhuǎn)移,除非有更吸引她的目標持續(xù)占據(jù)她的視野。而且,侯亮平不是傻子,時間稍長,他未必感覺不到異常。”
“那我們……”祁同偉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們要做的,是不斷地、巧妙地在侯亮平身上疊加光環(huán),同時,讓你‘恰到好處’地顯得平淡,甚至……在某些她看重的方面,有點‘令人失望’?!备哂嫉恼Z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道數(shù)學題的解法,“比如,那個研討會,侯亮平會去。而同一時間,我會安排你參加一個看似艱苦、實則能接觸基層實務(wù)的調(diào)研項目,不在京州。等她問起,你就是在下面跑腿,灰頭土臉。而侯亮平,則是在省領(lǐng)導面前侃侃而談的新星?!?/p>
祁同偉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高育良的計算如此冰冷,如此精確,完全將人視作棋子。但與此同時,一種扭曲的安心感又彌漫開來——至少,他是棋盤上的棋手,而非待宰的羔羊。
“我明白,老師。”祁同偉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甚至透出一絲狠厲,“需要我做什么?”
“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極致地‘普通’?!备哂嫉?,“認真上課,完成我給你的任務(wù),除此之外,不要有任何出格的言行,不要參加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活動。至于侯亮平那邊……”他嘴角勾起一絲微妙的弧度,“我會讓他‘忙’起來,忙到無暇他顧,忙到欣然接受所有‘好意’?!?/p>
這時,下課鈴聲響徹走廊,新一輪的人潮即將涌出。高育良瞬間恢復了平時那般溫和儒雅的神情,拍了拍祁同偉的肩膀,聲音提高了一些,足以讓附近的人聽到:“好了,別有壓力,梁老師也是關(guān)心你。去吧,把我剛才說的那幾篇文獻好好看看,下周我要考校你?!?/p>
“是,高老師。”祁同偉恭敬地回答,微微鞠躬。
高育良點點頭,轉(zhuǎn)身匯入開始變得嘈雜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見。
祁同偉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他慢慢攤開手掌,掌心是幾個深紅色的月牙印。走廊窗戶吹進來的風,帶著初夏的溫度,卻讓他覺得有些冷。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法律系宿舍樓的方向。侯亮平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還是在圖書館里奮筆疾書,亦或是和鐘小艾談笑風生?他對自己即將被卷入的命運旋渦,是否有一絲一毫的預感?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祁同偉心中翻騰。有逃脫一劫的慶幸,有對命運弄人的嘲諷,有對高育良冷酷手段的敬畏,也有……一絲看著無辜者被推向陷阱前路時,那隱秘而黑暗的興奮與冷酷。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單純的受害者或反抗者。他主動踏入了陰影,成為了高育良棋局上的共謀。而侯亮平,那個前世最終審判他的人,已然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這盤重生棋局中,第一顆被標記、被移動的關(guān)鍵棋子。
命運的獠牙已然露出,比預想中更快,更鋒利。而他們的還擊,也必須更快,更狠,更不留痕跡。
祁同偉深吸一口氣,將眼底所有情緒壓入最深沉的黑暗,邁開腳步,走向圖書館——走向那條布滿荊棘、通往權(quán)力之巔,卻也必然沾滿罪孽的征途。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