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埂上的承諾我叫季向東,今年四十六歲,在縣城城郊開了家不大不小的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廠,
主要做大米加工和銷售。廠子是十年前盤下的舊糧站改的,
墻上還留著當(dāng)年“保障糧食安全”的紅色標(biāo)語,機器轟鳴時,標(biāo)語上的油漆會跟著微微震動,
像在跟我這個老糧人打招呼。十年前那個春天,縣教育局的李股長給我打電話,
說有批貧困生需要資助,問我愿不愿意出份力。我當(dāng)時正盯著車間里的新碾米機,
機器剛出了故障,米粒卡在傳送帶上,老周師傅蹲在地上,滿手機油地拆零件。
我抹了把額頭的汗,說:“李股長,你把名單給我,我去看看?!钡诙煳胰チ私逃郑?/p>
李股長把一沓泛黃的表格推到我面前,保溫杯在桌上磕出輕響:“季總,你要是真想做公益,
這孩子你得重點看——林阿明,青山鄉(xiāng)林家坳的,父母去年冬天采冬筍,在崖上踩空了,
倆口子都沒了,就剩個七十歲的奶奶,種著兩畝薄田。但這孩子邪門,再難也沒落下功課,
上次期末考,全鄉(xiāng)第一?!彼眉t筆在“林阿明”三個字旁邊畫了個圈,筆尖頓了頓,
聲音低了些,“開春開學(xué)時,老太太揣著一籃子雞蛋來學(xué)校抵學(xué)費,雞蛋還帶著雞糞味,
校長拿著雞蛋,眼圈都紅了?!蔽抑讣庠凇傲职⒚鳌比齻€字上點了點,紙頁薄得發(fā)脆,
字是用藍黑墨水寫的,筆畫里透著股用力的勁。忽然就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
也是這樣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父親在糧站扛麻袋,腳下一滑摔斷了腿,家里的頂梁柱塌了。
我背著半袋糙米,跪在班主任家門口,糙米是前一年的陳米,帶著點霉味,
我攥著口袋里母親縫的幾塊零錢,說:“老師,學(xué)費我先欠著,等我家賣了糧食就還。
”最后還是沒留住,初中沒讀完,我就跟著同鄉(xiāng)去了南方的磚廠。“就他了。
”我把名單折起來塞進兜里,帆布兜子磨得發(fā)亮,是我跑運輸時用了五年的舊兜,
“學(xué)費、生活費,我包了?!崩罟砷L愣了愣,隨即笑了:“季總,我就知道你是個實在人。
”我沒接話,心里卻翻江倒海。當(dāng)年在磚廠,我十八歲,為了多掙兩塊加班費,
頂著零下的寒風(fēng)在窯洞口搬磚,手背凍得裂了口子,血珠沾在磚頭上,
很快就凝了霜;后來跑運輸,拉著糧食去鄰省,遇上暴雨,山路塌方,貨車陷在泥里,
我和司機在雨里推了三個小時,渾身濕透,最后是附近村的老鄉(xiāng)牽著牛來幫忙,
把車?yán)鰜砗?,老鄉(xiāng)煮了鍋紅薯粥,粥里沒放糖,
卻甜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他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這句話我記了二十多年。
決定去青山鄉(xiāng)看看林阿明那天,我特意洗了件干凈的襯衫,
還在超市買了兩箱牛奶、一袋水果。開著我那輛跑了五年的皮卡車,
車斗里裝著給老太太的棉襖,是蘇梅前幾天剛買的,說山里冷,老太太身子弱,穿厚點好。
盤山公路不好走,路面坑坑洼洼,車開得慢,顛得我腰都酸了。兩個小時后,
才到青山鄉(xiāng)的路口,路邊有棵老槐樹,樹干上掛著個破破爛爛的牌子,寫著“林家坳方向”。
我剛把車停穩(wěn),就看見樹底下站著個瘦高的男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褲子短了一截,
露出腳踝,沾著泥點——林家坳到路口還有三里土路,想來是他走過來的。
男孩背著個帆布包,包帶用布條縫了又縫,手里拎著個沉甸甸的布袋子,看見我下車,
他眼睛亮了亮,快步跑過來,聲音有點怯:“您是季叔叔嗎?”“我是季向東。”我蹲下來,
看著他,黝黑的臉上有兩坨高原紅,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星星,“你就是阿明?”他點點頭,
把布袋子遞過來,袋子口沒扎緊,漏出幾粒飽滿的大米,
帶著稻田的潮氣和陽光的味道:“季叔叔,這是奶奶讓我給您帶的新米,今年的頭茬米,
熬粥香?!蔽医舆^袋子,入手沉甸甸的,布袋子是粗棉布做的,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
該是老太太繡的。“走,上車,我送你回家?!避囎油旨役觊_,路更窄了,旁邊就是山澗,
阿明坐在副駕駛,手緊緊抓著扶手,卻時不時往窗外看,看見田里的稻苗,
就跟我說:“季叔叔,那是我家的田,奶奶說今年雨水好,稻子能長好?!钡搅税⒚骷遥?/p>
是間土坯房,墻皮掉了不少,院子里曬著些玉米棒子,用繩子串著,掛在屋檐下。
老太太正坐在門檻上擇菜,看見我們,趕緊站起來,手里的菜都掉在了地上:“是季總吧?
快進屋,快進屋!”屋里很暗,只有一個小窗戶,擺著張舊桌子,兩把椅子,
椅子腿用繩子綁著,怕散架。老太太給我倒了杯熱水,杯子上有個豁口,她說:“季總,
讓您笑話了,家里就這條件?!蔽亿s緊說:“大娘,您別客氣,我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
”說著把牛奶和水果放在桌上,又把棉襖遞過去,“這是我愛人給您買的棉襖,山里冷,
您穿著暖和?!崩咸舆^棉襖,手都在抖,眼淚掉在棉襖上:“季總,
您真是個好人……阿明這孩子命苦,以后就麻煩您多照顧了?!卑⒚髡驹谂赃?,低著頭,
手攥著衣角,忽然說:“奶奶,季叔叔說要幫我交學(xué)費,我以后一定好好讀書,報答季叔叔。
”我摸了摸他的頭,頭發(fā)軟軟的,像田里剛冒芽的稻苗:“阿明,讀書是為了你自己,
不用急著報答我。明天我?guī)闳タh城報名,學(xué)費的事,你別操心。
”第二天帶阿明去縣高中報名,繳學(xué)費時,收費處的老師看了看阿明,
又看了看我:“您是他家長?”“我是他叔叔?!蔽艺f。阿明突然抬頭,看著我,
眼神很認真:“季叔叔,您就是我半個爸爸?!蔽倚睦镆粺?,喉嚨有點發(fā)緊,
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報完名,我?guī)О⒚魅ベI生活用品,給他買了新牙刷、新毛巾,
還有一套新衣服。他看著標(biāo)價,一個勁說:“季叔叔,太貴了,不用買這么好的?!薄皼]事,
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穿好點?!蔽倚χf,又給他買了個新書包,
印著“好好學(xué)習(xí)”四個字,“以后就用這個書包,裝書方便。”到了宿舍,是六人間,
上下鋪,其他幾個學(xué)生已經(jīng)到了,行李堆在床邊,有印著卡通圖案的行李箱,
還有嶄新的被褥。阿明站在門口,捏著自己洗得發(fā)灰的被單,腳步頓了頓,
悄悄往我身后挪了挪。我看在眼里,把他的帆布包放在靠門的下鋪,
拍了拍床板:“這位置好,上下方便,離窗戶也近,曬衣服省事。
”說著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塞到他手里,“這錢你拿著,要是缺生活用品就去買,
別跟叔叔客氣。”阿明攥著錢,指節(jié)都泛了白,一個勁搖頭:“季叔叔,我不要,
您已經(jīng)幫我交了學(xué)費,我不能再要您的錢了?!薄澳弥!蔽野彦X按回他手里,
語氣不容拒絕,“讀書要緊,別讓這些事分心。要是有人欺負你,或者學(xué)習(xí)上有困難,
隨時給我打電話,晚上打,我準(zhǔn)在——我白天在廠里忙,手機常忘在辦公室。
”我把我的手機號寫在他的課本上,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學(xué)校。走到校門口,
回頭看了一眼,阿明還站在宿舍的窗戶邊,朝我揮手,陽光照在他身上,像給了他一層光。
我心里忽然覺得,這孩子,真像我的半個兒子。后來的幾年,阿明每隔兩周就給我寫一封信。
剛開始字歪歪扭扭的,墨水顏色也不均勻,想來是用的鉛筆頭,
寫鈍了就換另一支;后來字越來越工整,
信里會跟我說“這次月考我考了年級第三”“英語老師夸我進步快”“奶奶種的菜長得好,
還腌了咸菜”。我把這些信都夾在辦公桌的玻璃下,每次在車間累得直不起腰,就翻開看看,
心里就又有了勁。有一次,阿明在信里畫了幅畫,是片稻田,稻田里站著兩個小人,一個高,
一個矮,旁邊寫著“我和季叔叔”。我把這幅畫剪下來,貼在手機殼里,每次接電話,
都能看見。蘇梅笑話我:“你啊,比疼兒子還疼阿明?!蔽倚χf:“這孩子懂事,
我樂意疼他?!卑⒚骺忌洗髮W(xué)那年,特意背著新米來廠里。他長高了,也壯實了,
穿著我給他買的運動服,手里拎著布袋子,跟當(dāng)年第一次見我時一樣?!凹臼迨?,
我考上省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了,學(xué)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專業(yè),將來回咱們這,幫著大家種好稻子。
”我拉著他的手,眼眶發(fā)熱:“好,好,叔叔等著看你出息?!蹦翘煳艺埶粤孙垼?/p>
在縣城最好的飯店,點了他最愛吃的紅燒肉,還有魚香肉絲。他吃得很香,說:“季叔叔,
還是您請的飯好吃,學(xué)校食堂的菜沒這么香?!蔽医o他夾了塊肉:“以后想吃了,
就來廠里找我,讓食堂師傅給你做?!彼c點頭,忽然說:“季叔叔,等我畢業(yè)了,
我就來您的廠里幫忙,咱們一起把廠子做大,讓更多的農(nóng)民能多賺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叔叔等著你。”那天的陽光很好,透過飯店的窗戶,
照在阿明的臉上,他笑得很開心,露出兩顆小虎牙,像田里剛成熟的稻穗,飽滿又有勁兒。
我當(dāng)時怎么也沒想到,幾年后,這個我當(dāng)成半個兒子的孩子,會把我告上法庭。
2 裂痕里的風(fēng)阿明上大三那年,廠里出了岔子。那年夏天,
南方一家糧食貿(mào)易公司找我們合作,說要訂三批大米,每批五十噸,價格給得很公道。
我跟對方老板見了面,姓王,穿著西裝,梳著油亮的頭發(fā),說話很客氣:“季總,
咱們都是做糧食生意的,誠信為本,這批米要是質(zhì)量好,以后咱們長期合作。
”我當(dāng)時覺得這人靠譜,又看了對方的營業(yè)執(zhí)照,沒問題,就簽了合同。第一批米發(fā)過去,
對方很快就結(jié)了款;第二批米發(fā)過去,對方說資金周轉(zhuǎn)有點困難,
過幾天再結(jié);等到第三批米發(fā)過去,對方就開始拖,電話不接,微信不回。我心里發(fā)慌,
趕緊讓財務(wù)查了對方公司的情況,才知道這家公司早就欠了不少債,根本沒能力付款。
我急了,開車往南方趕,十幾個小時的路程,我就歇了兩次,到了對方公司,大門緊閉,
門口圍著幾個要債的人。我找到王老板的辦公室,他正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手指夾著雪茄,
看見我進來,沒起身,只是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季總,坐。”“王總,
我的貨款什么時候結(jié)?”我沒坐,站在他面前,聲音有點抖——那三批米,
是廠里半年的產(chǎn)量,要是拿不回貨款,廠里就得停工,三十多個員工就沒飯吃。
王老板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季總,不是我不給錢,是你們的米質(zhì)量不行,
我客戶都退貨了,我還沒找你要賠償呢。”“不可能!”我攥緊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我們的米都是經(jīng)過三次質(zhì)檢的,每批都有報告,你要是不信,
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倉庫的留樣!”王老板冷笑一聲,把雪茄摁在煙灰缸里,
煙灰掉在茶幾上:“季總,別這么大火氣。要么,你再給我發(fā)一批米,
之前的賬咱們就算了;要么,你就去法院告我,反正我公司賬上沒錢,你也拿不到什么。
”我看著他囂張的樣子,心里又氣又急,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從對方公司出來,我站在街邊,
看著車水馬龍,太陽曬得我頭暈,卻覺得心里涼得像冰。我想起廠里的老周師傅,
他妻子常年臥病在床,兒子在上高中,全靠他的工資養(yǎng)家;還有剛?cè)肼毜男牵?/p>
家里是農(nóng)村的,等著他的工資還房貸;蘇梅這些年跟著我,沒享過什么福,
去年才換了個新冰箱,還是我硬拉著她去買的。要是廠子倒了,這些人該怎么辦?
我在街邊蹲了很久,抽了半包煙,才給蘇梅打了電話。她聽我說了情況,沒哭沒鬧,
只是說:“老季,別急,咱們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被氐娇h城,
我把情況跟員工們說了,老周師傅第一個站出來,手里攥著他的工資卡:“季總,
我們知道廠里難,這幾個月的工資我們先不要了,您拿著周轉(zhuǎn),要是實在不行,我們再湊湊,
總能挺過去!”其他員工也跟著說:“季總,我們相信您,您說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
”我看著這些跟著我打拼多年的老兄弟,眼眶一熱,說:“謝謝大家,我季向東在這里保證,
就算我砸鍋賣鐵,也不會讓大家沒飯吃!”那天晚上,蘇梅把我叫到房間,
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首飾盒,打開,里面是她的金項鏈,還有一對金耳環(huán)?!袄霞荆?/p>
這是我結(jié)婚時你給我買的,我一直沒舍得戴,明天我去把它當(dāng)了,換點錢,先給廠里周轉(zhuǎn)。
”我看著她,心里又酸又疼:“不行,這是你的念想,不能當(dāng)?!薄笆裁茨钕氩荒钕氲模?/p>
”蘇梅把首飾盒塞到我手里,“廠子才是咱們的根,只要廠子在,以后還能再買。
”我攥著首飾盒,眼淚掉了下來。這輩子,能娶到蘇梅,是我最大的福氣。
就在我為廠里的事焦頭爛額時,阿明打了個電話過來,聲音很慌張:“季叔叔,
我……我被騙了?!蔽倚睦镆痪o:“阿明,怎么了?慢慢說?!薄拔艺J識了個學(xué)長,
他說幫著推銷理財產(chǎn)品能賺傭金,我想著能多賺點錢,給奶奶治病,還能攢點學(xué)費,
就把您給我的生活費都投進去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一分錢都拿不回來,
那個學(xué)長也找不到了……”阿明的聲音帶著哭腔,“季叔叔,我對不起您,
我不該貪小便宜……”我心里沉了下去,不是心疼錢,是怕這孩子走歪路。
我嘆了口氣:“阿明,別哭,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事就好。你先別著急,我給你轉(zhuǎn)點錢,
先應(yīng)急,以后做事要踏實,別想著走捷徑,知道嗎?”掛了電話,我給阿明轉(zhuǎn)了五千塊錢,
又發(fā)了條短信:“好好讀書,別想太多,有困難跟叔叔說?!蹦嵌螘r間,
我一邊忙著跟王老板打官司,一邊還要照看廠里的事,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頭發(fā)都白了不少。蘇梅心疼我,每天晚上都給我煮碗雞蛋面,說:“老季,別太累了,
身體是本錢?!蔽倚χf:“沒事,我還撐得住?!笨晌覜]料到,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
那天我正在車間里跟老周師傅討論怎么改進碾米機,收發(fā)室的老張跑了過來,
手里拿著個信封,臉色很不好:“季總,您的信,法院寄來的?!蔽倚睦锟┼庖幌?,
接過信封,上面印著法院的標(biāo)志。我拆開一看,是張傳票,原告那一欄,
寫著“林阿明”三個字。我手里的傳票掉在了地上,米粒從傳送帶上掉下來,砸在傳票上,
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老周師傅趕緊撿起來,看了一眼,也愣了:“季總,這……這怎么回事?
阿明怎么會告您?”我蹲在地上,撿起傳票,手抖得厲害。傳票上寫著,
林阿明以“季向東承諾資助其讀完大學(xué)并幫其安排工作,卻未兌現(xiàn)承諾,
導(dǎo)致其生活困難、就業(yè)受阻”為由,要求我賠償十萬元。“承諾資助讀完大學(xué)并安排工作?
”我嘴里念叨著這句話,覺得像個笑話。我確實資助他讀大學(xué),
可從來沒說過要幫他安排工作——我一直跟他說“讀書是為自己,將來的路要靠自己走”。
怎么就變成了“未兌現(xiàn)承諾”?我拿著傳票,一步步走回辦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辦公室的門沒關(guān),風(fēng)從外面吹進來,把玻璃下壓著的信吹得嘩啦響,
那些“季叔叔您辛苦了”“我一定好好努力”的字跡,此刻看在眼里,竟有些刺眼。
手機殼上的稻田畫,兩個小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是在無聲地嘲諷。蘇梅趕來時,
我正坐在辦公桌前,手里捏著那張傳票,指尖把紙邊都捏得發(fā)皺。她看了傳票上的原告姓名,
臉色瞬間白了:“老季,這……這是阿明?他怎么能這么做?”“我也想知道。
”我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些年,他的學(xué)費、生活費,哪一樣不是我掏的?
他奶奶生病,我連夜送醫(yī)院,墊付了三萬多醫(yī)藥費;他說要電腦,
我第二天就去商場給他買了最新款的筆記本……我從沒圖他什么,
怎么就成了‘未兌現(xiàn)承諾’?”蘇梅蹲在我身邊,輕輕拍著我的背:“老季,你別激動,
說不定這里面有誤會,阿明那么懂事,不會平白無故告你?!薄罢`會?”我苦笑一聲,
把傳票遞給他,“法院都發(fā)傳票了,還能有什么誤會?他要我賠償十萬,我哪來的十萬?
廠里現(xiàn)在連工資都快發(fā)不出來了?!蹦翘焱砩?,我一夜沒睡。
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和阿明相處的點點滴滴:第一次在老槐樹下見他,他拎著新米,
眼里滿是怯生生的期待;高中時他被同學(xué)欺負,躲在走廊角落給我打電話,
聲音里帶著委屈;考上大學(xué)那天,他笑著說要回來種稻子,
眼里閃著光……這些畫面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過,最后都定格在傳票上“林阿明”三個字上。
第二天,我給阿明打了個電話,想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像是在外面?!凹臼迨??!卑⒚鞯穆曇艉芾涞?,沒有了往日的親近。
“阿明,你為什么要告我?”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那張傳票,是你遞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阿明的聲音:“是我。季叔叔,您當(dāng)初說要幫我讀完大學(xué),
還要幫我找工作,可現(xiàn)在我快畢業(yè)了,工作還沒著落,生活費也快沒了,您不能不管我。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幫你找工作?”我心里一沉,“阿明,你好好想想,我一直跟你說,
讀書是為了自己,將來的路要靠自己走。我可以幫你交學(xué)費,可以給你生活費,
但我不能替你找工作?!薄澳褪钦f了!”阿明的聲音突然提高了,
“高中時您跟我說‘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大學(xué)時您說‘等你畢業(yè)回來,
咱們一起把廠子做大’,這不是承諾是什么?現(xiàn)在您反悔了,就不認賬了?”我愣住了,
原來他把我隨口說的鼓勵,當(dāng)成了必須兌現(xiàn)的承諾。“阿明,那是鼓勵,不是承諾。
我讓你回來一起做廠子,是希望你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不是讓我給你安排個現(xiàn)成的工作。
”“我不管!”阿明的聲音里帶著任性,“您要是不賠償我十萬塊,我就跟您耗到底,
反正我年輕,有的是時間?!睊炝穗娫?,我坐在椅子上,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常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可我掏心掏肺對阿明,
換來的卻是一張法院傳票。老周師傅聽說了這事,氣沖沖地跑來辦公室:“季總,
這阿明太不像話了!咱們?nèi)フ宜碚撊?,讓他把話說清楚!”“算了?!蔽覕[擺手,
“他現(xiàn)在聽不進去道理,等開庭的時候,再說吧?!苯酉聛淼娜兆?,
我一邊忙著準(zhǔn)備打官司的材料,一邊還要操心廠里的事。
律師幫我整理了這些年給阿明的轉(zhuǎn)賬記錄、醫(yī)藥費發(fā)票、買電腦的收據(jù),厚厚的一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