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奢華走廊的暖風空調呼呼地吹著,試圖烘干我濕透的制服,卻只讓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冷。那灘被我滴在地上的污水,還有那張被揉搓丟棄、沾滿污泥的百元鈔票,像兩塊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我的眼睛和心臟。APP上代表罰款的刺目紅色,更是死死地釘在視網(wǎng)膜上。
體面?擦邊?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幾乎要炸開。
去他媽的體面!去他媽的底層!去他媽的沉霄科技!
我猛地轉身,濕透的鞋底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沒有走向電梯,而是朝著走廊盡頭那扇不起眼的、標著“安全出口”的厚重消防門沖去。冰冷的金屬門把手入手一片濕滑。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
巨大的門撞在墻上,發(fā)出轟然巨響,在空曠的樓道里激起沉悶的回音,像一頭受傷野獸的咆哮。
樓梯間里充斥著混凝土和塵埃的冰冷氣味。沒有華麗的燈光,只有頭頂慘白的應急燈管發(fā)出嗡嗡的電流聲,光影在粗糙的墻面和冰冷的金屬扶手上切割出銳利的線條。刺骨的穿堂風裹挾著樓外暴雨的濕氣,瞬間穿透我單薄的制服,帶走皮膚上最后一絲虛假的暖意。
我一步跨下兩級臺階,沉重的腳步聲在封閉的空間里回蕩,急促、雜亂,如同我此刻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五年!壓抑了整整五年的不甘、憤怒、被掠奪的恥辱、眼睜睜看著心血被篡奪的無力感,此刻像決堤的洪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在我體內奔騰沖撞。
王博那張絕望灰敗、在醫(yī)院走廊里失魂落魄的臉,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離開時那句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對不起,林默,我撐不住了……”,像淬了毒的刀子,反復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
憑什么?!
憑什么竊賊能高高在上享用盛宴?憑什么受害者只能在泥濘里掙扎求生?!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沖下十幾層樓梯。推開寫字樓后巷那道沉重的鐵門時,冰冷的雨水混合著城市特有的垃圾和油煙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從樓梯間的窒息感中拉扯出來,投入到一片更喧囂、更混亂的真實之中。
巷子狹窄而陰暗,雨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肆意流淌,匯聚成渾濁的溪流。我那輛飽經(jīng)風霜的藍色電驢,像一個被遺棄的士兵,孤零零地靠在濕漉漉的磚墻上,沾滿了泥點,車頭的塑料殼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倒映著不遠處霓虹燈牌破碎迷離的光。
旁邊就是“老地方海鮮燒烤”。油膩的紅藍條紋塑料棚頂被雨水砸得噼啪作響,棚下幾盞昏黃的白熾燈泡頑強地亮著,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暈染開一圈渾濁的光團。濃烈的炭火味、烤肉的焦香、廉價啤酒的氣味、還有人們因為酒精而放大的喧鬧聲浪,在雨夜里交織蒸騰,充滿了粗糲的生命力。
“喲!林師傅!今兒個可夠狼狽的?。 睙緮偫习鍙姼绲拇笊らT穿透雨簾。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粗壯漢子,圍著一條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油膩圍裙,臉膛被炭火常年熏烤得黑紅發(fā)亮,手里正熟練地翻動著鐵架上滋滋冒油的肉串,火星四濺?!翱靵恚∽潞瓤谘驕?!這鬼天氣,喝口熱乎的比啥都強!”
幾個相熟的、同樣渾身濕透的外賣騎手擠在塑料棚下的小桌旁,嗦著滾燙的湯面,頭發(fā)上還滴著水珠??吹轿疫M來,紛紛抬頭打招呼,臉上掛著同病相憐的苦笑和雨水沖刷后的疲憊。
“默哥,快來!湯還滾著呢!” “媽的,今天這單算是白跑了,全喂了罰款了!” “沉霄大廈那鬼地方,每次進去都跟迷宮似的,耽誤時間!”
他們的抱怨聲嗡嗡地傳入耳中,帶著底層勞動者特有的無奈和麻木。這種麻木,曾幾何時,也像一層厚厚的苔蘚,快要覆蓋我心底那點未曾徹底熄滅的東西。
我朝強哥和兄弟們胡亂地點點頭,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喉嚨干澀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目光卻越過他們,直直地落在我那輛停在棚子邊緣的電驢上。
它太舊了,外殼布滿撞擊留下的坑洼和劃痕,藍色的漆皮褪色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底色。車筐歪斜著,一個破舊的保溫箱用粗糙的尼龍繩勉強捆在后座上,隨著風雨微微晃動。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一輛除了送外賣、只能在廢品站結束生命的破爛電驢。
只有我知道,它不是。
我快步走過去,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得我又是一個寒顫。指尖觸碰到電驢冰冷的、布滿劃痕的坐墊外殼。雨水順著外殼的凹槽流下。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雨水、炭火和垃圾的氣味涌入肺葉,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頭腦稍微清醒的刺激感。
指尖猛地發(fā)力,指甲摳進坐墊邊緣一道不起眼的縫隙里。用力一掀!
“咔噠!”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簧彈開聲,在雨聲和燒烤攤的喧鬧中微不可聞。
坐墊外殼應聲彈起。
油膩的塑料坐墊之下,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冷、致密、強悍。
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鈦合金骨架,以超越現(xiàn)代工業(yè)設計的復雜力學結構緊密咬合,構成了這輛“電驢”真正的脊柱和骨骼。雨水落在上面,瞬間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滾落,不留一絲痕跡。骨架中央,一個硬幣大小、精密無比的銀色圓形接口靜靜嵌在那里,表面流淌著極其細微的、仿佛呼吸般的藍色光暈。接口周圍,密布著細如發(fā)絲、排列成玄奧紋路的能量傳導線路,深深嵌在特制的黑色復合材料基座上,一直延伸向下,沒入車體深處。接口旁邊,隨意地墊著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舊毛巾——那是我五年前從實驗室?guī)С鰜淼奈ㄒ患o念物。
神經(jīng)接駁接口。
它沉睡在這里,像一枚蟄伏于破舊船殼中的核動力引擎核心。
燒烤攤的喧鬧、雨水的冰冷、陸沉霄刻薄的嘴臉、APP上刺眼的罰款……所有的嘈雜和屈辱,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
我的世界驟然縮小,只剩下坐墊下這片冰冷的、閃爍著未來光澤的空間。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輕輕拂過那冰冷光滑的接口。五年前,那個被背叛和掠奪的雨夜之后,我像一條喪家之犬,拖著滿身疲憊和被碾碎的尊嚴,回到我們那個被法院查封的、連水電費都欠繳的破舊實驗室。就是在那里,在一片狼藉之中,我找到了這個我們最初驗證核心算法的微型原型接口模塊。它是我們夢想的胚胎,也是我們失敗的見證。
我把它拆了下來。連同那些被陸沉霄不屑一顧、斥為“底層異想天開”的理論草稿一起,像保存火種一樣保存了下來。然后,我賣掉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王博那份轉讓給我、讓我“留個念想”的實驗設備殘骸所得的錢,加上我自己所有積蓄,甚至預支了三個月的房租,在黑市上換了這些當時極為稀有、管制級別的軍用級材料。
這輛破舊電驢的殼子下,藏著一個被掠奪者的絕望反擊,一個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瘋子最后的底牌。它從未啟動過,一直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祭奠著那個被摧毀的過去。
直到今天,直到陸沉霄那張臉,那張用鈔票擦拭皮鞋、用“掃廁所”來施舍我的臉,清晰地烙在我的腦海里。
一股冰冷的、近乎毀滅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我需要一個發(fā)泄口!一個證明!證明我林默,不是他陸沉霄腳下可以隨意踐踏的塵埃!不是那個只會因為五十塊罰款而心臟抽痛的“下等人”!
“喂!聽說了嗎?‘彼岸’游戲里,黑石傭兵團又在世界頻道刷屏了!懸賞通緝那個‘幽靈’呢!賞金高得嚇死人!”一個年輕騎手嗦著面條,含糊不清地對同伴嚷嚷著,聲音里透著興奮和八卦。
“彼岸”?那是沉霄科技旗下最火爆的全球沉浸式全息網(wǎng)游,號稱人類第二世界。黑石傭兵團?游戲里臭名昭著、以現(xiàn)實資金雄厚和手段狠辣聞名的頂級玩家公會。
“幽靈”?
我的耳朵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一個傳說中神出鬼沒、專挑黑石傭兵團核心成員下黑手、攪得他們雞犬不寧、偏偏又抓不到半點痕跡的神秘獨狼玩家。論壇上關于“幽靈”的帖子都快成日經(jīng)帖了,各種猜測滿天飛。
心底那團冰冷的火焰,像是被澆上了一勺滾油,驟然爆燃!
“強哥!”我猛地轉身,聲音嘶啞,蓋過了雨聲。
“欸?”強哥正把一把烤好的肉串撒上孜然辣椒面,被我這一嗓子嚇了一跳,詫異地轉過頭看我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罢α诵值埽繙缓衔缚??”
“借家伙事!”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幾步?jīng)_到他那堆放著雜物的角落,目光銳利地掃過地上散落的工具。一把沾滿油污和炭灰、用來捅蜂窩煤爐子的老舊鋼釬被我一把抄在手里。鋼釬一頭被高溫燒灼扭曲變形,另一頭磨得尖銳,沉甸甸的,帶著煙火氣殘留的溫熱。
“嘿!你干嘛?那玩意兒臟……”強哥話沒說完。
我已經(jīng)握著那根沉甸甸、油膩膩的鋼釬,幾步跨回到了我的電驢旁。無視坐墊下那精密的接口和骨架,目光死死盯住坐墊旁邊那個毫不起眼、用來放抹布和破手套的、布滿污垢的塑料雜物格。鋼釬尖端抵住雜物格的邊緣,那里有一道極其隱蔽、只有我知道位置的縫隙。
吸飽了冰冷雨水的空氣灌入肺部,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痛感。手臂肌肉賁張,積蓄了五年的憤怒、屈辱和此刻孤注一擲的瘋狂,全部匯聚于手臂!
“給我……開?。?!”
低吼聲中,鋼釬猛地撬動!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劣質塑料外殼應聲碎裂,碎片飛濺!
一股濃烈的、舊毛巾捂久了的微酸霉味混合著劣質塑料加熱后的焦糊味撲面而來。外殼之下,根本不是雜物格!里面緊密排列著十二枚手指粗細、通體漆黑、布滿散熱鰭片的圓柱體!它們被粗糙地塞在狹小的空間里,外殼上沒有任何標識,只用白色的記號筆畫著幾個潦草的數(shù)字和符號。幾根簡陋的電線將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另一端粗暴地捅進了電驢原有的、被改裝過的充電口線路里。
電磁干擾棒。黑市流傳的、最早用來對付老式電子鎖的土制玩意兒,原理粗暴簡單——超強脈沖磁場,燒毀近距離的精密電路。后來被列為嚴格管制品。這玩意兒,是我當年在地下改裝店打雜時,用幾包煙從一個跑路的亡命徒手里換來的“破爛”,一直塞在這里落灰。它們的工作原理,粗暴得和我坐墊下那塊精密的神經(jīng)接口形成了荒誕的對比。
我想要的宣泄口,找到了。一個瘋狂得近乎自殺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
全球懸賞我的虛擬角色“幽靈”?黑石傭兵團恨不得把我挫骨揚灰?
很好。
你們在游戲里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著抓捕一個虛擬的幽靈。
今晚,我就讓這個幽靈……從服務器里爬出來!
“強哥!借你烤串桿用用!明天還你新的!”我吼了一嗓子,沒等回應,順手抄起旁邊煤爐上插著幾串半生不熟羊肉的鐵桿子。油膩滾燙的桿子入手,上面的羊肉還在滋滋冒油。
“哎!臥槽!我的串……”強哥的驚呼淹沒在雨聲里。
扔掉那根沉重的鋼釬,一手握著滾燙油膩的烤串桿,一手猛地按向坐墊下那個冰冷的神經(jīng)接口!
指尖觸碰到接口邊緣的瞬間,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生物電流脈沖感瞬間竄上手臂!
嗡……
坐墊下的鈦合金骨架深處,傳來一陣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地層深處的悶響。車體輕微地震顫了一下。接口中心那細微的藍色光暈,驟然變得明亮、急促!如同一顆被喚醒的心臟!
與此同時,那十二根塞在破碎雜物格里的電磁干擾棒,粗糙的指示燈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來,閃爍著不祥的紅光,像一排被喚醒的毒蛇之眼!簡陋的線圈發(fā)出低微卻尖銳的電流嘶鳴,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臭氧味。
“臥槽!林默!你他媽搞什么鬼?!漏電了?!”旁邊一個嗦湯面的騎手聞到焦糊味,驚得跳了起來,看著那堆閃爍紅光的玩意兒和碎裂的塑料外殼,一臉驚恐。
“閉嘴!”我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