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薄@是我母親的信條,
也是她用整個童年換來的唯一“嫁妝”。那一年,她七歲,獨自守著一間空屋,父親早逝,
母親改嫁。唯一比較營養(yǎng)的食物是池塘里的蝦米,唯一的希望,
是在黑市上換回幾個銅板的擔驚受怕。她像一棵草,在那個時代的石縫里,
為自己拼出了一線生天。第一章:池塘里的蝦米,是童年的鹽母親叫林月娥,
出生在1950年代中期,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她的童年,
和那個時代所有孩子的童年一樣,底色是灰色的,
唯一的亮色是父親寬厚的手掌和偶爾能吃到的一口紅薯干?!澳菚r候,
你外公是村里少有的讀過幾天書的人,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打算盤?!蹦赣H說這話時,
眼睛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如星辰般遙遠而明亮的光。但在她六歲那年,這片星辰熄滅了。
外公在一次修建水庫的義務(wù)勞動中,被一塊滾落的山石砸中了,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時,
人已經(jīng)不行了。沒有賠償,沒有追悼會,
只有一面“勞動光榮”的錦旗和村支書幾句干巴巴的安慰。家里的天,塌了。
外婆是個軟弱的女人,在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后,整日以淚洗面。不到半年,經(jīng)人介紹,
她改嫁到了鄰村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家,對方條件是不能帶著“拖油瓶”。于是,
六歲的林月娥,成了事實上的孤兒。她被留在祖屋里,一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
屋頂?shù)拿┎菰陲L中簌簌作響,仿佛隨時會離去。外婆臨走前,
給她留下了一小袋糙米和半罐咸菜。她抱著母親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但外婆只是狠心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拔液捱^她嗎?當然恨過。
”母親的語氣很淡,像在說別人的事,“但后來長大了才明白,她也是沒辦法。在那個年代,
一個寡婦帶著個孩子,是活不下去的?!毙疫\的是,林家的根還在。
母親的幾個叔叔伯伯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雖然自家也揭不開鍋,
但總會輪流著給她送來一碗稀粥,一個烤紅薯,或者幾件打著補丁的舊衣服。
大伯幫她把漏雨的屋頂補了又補,三叔教她怎么用灶膛里的余燼煨熟土豆。
他們給了她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但更多的,需要她自己去掙。村子后面有個大池塘,
是集體養(yǎng)魚的地方,社員不準私自捕撈。但池塘邊淺水區(qū)的爛泥里,
藏著無數(shù)指甲蓋大小的透明小蝦米。從七歲起,母親就成了池塘邊的???。她沒有漁網(wǎng),
就用一截破布縫成一個小兜,綁在竹竿上。每天天不亮,她就赤著腳,踩著冰冷的露水,
去池塘邊“趕早市”。那時候的蝦米特別多,一兜下去,
就能撈上來幾十只活蹦亂tiao的小生命。她把蝦米帶回家,用清水淘洗干凈,
放在鍋里撒點鹽(鹽是奢侈品,是她用撿來的廢鐵換的)焙干。那鮮香的味道,
是她童年里最盛大的盛宴。這些小小的蝦米,不僅是她寡淡的稀飯里唯一的蛋白質(zhì)來源,
更是她對抗饑餓和孤獨的武器?!坝袝r候撈得多了,我就偷偷拿到黑市上,換幾個紅薯,
或者一小塊布,給自己縫補褲子?!蹦赣H說,“被人發(fā)現(xiàn)就是‘投機倒把’,
要被抓去批斗的。我每次去都怕得要死,心頭得像打鼓。但沒辦法,不這樣,就活不下去。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獨自守著一間空屋,靠著池塘里的蝦米和黑市上的擔驚受怕,
像一棵石縫里的小草,頑強地汲取著稀薄的養(yǎng)分,硬生生地活了下來。
生活的苦難沒有壓垮她,反而磨礪出她超乎年齡的堅韌和早熟。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
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第二章:全校第一和一籃雞蛋的抉擇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母親九歲那年。
國家推行義務(wù)教育,每個大隊都要辦小學。因為她是烈士子女(外公雖然不是戰(zhàn)死的,
但也是為集體犧牲的),政府有救助政策,免除了她的學雜費,每個月還有幾斤的糧食補助。
母親的名字,被大伯報了上去。她第一次背上用碎布拼接的書包,
走進了那間由祠堂改建的教室。知識的大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
也許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也許是骨子里繼承了外公的聰慧,
母親的成績從一開始就名列前茅。她對那些方塊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有著驚人的領(lǐng)悟力。
別的孩子還在掰著指頭算加減法,她已經(jīng)能心算出乘除。別的孩子還在磕磕巴巴地背誦課文,
她已經(jīng)能將整篇《為人民服務(wù)》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她的作業(yè)本永遠是班里最干凈的,
她的考試成績永遠是貼在紅榜上最頂端的那個。她是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是全校同學眼中那個“穿得最破爛,但學得最好”的林月娥?!白x書,
是我那時候唯一的希望?!蹦赣H的眼睛里,又泛起了那種光,“我趴在煤油燈下看書的時候,
就不會感到餓,也不會感到害怕。書本里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她夢想著能一直讀下去,讀初中,讀高中,甚至考上大學,走出這個貧窮的小山村,
去北京看天安門。這個夢想,像一粒種子,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
支撐著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孤單而清苦的日夜。然而,命運的殘酷之處在于,
它總是在你看到希望的時候,又親手將它掐滅。初二那年暑假,
為了給自己湊齊下一學期的生活費,母親動起了心思。她向鄰居賒了幾十個雞蛋,
又從三叔那里借了一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準備騎到三十里外的縣城去賣。那個年代,
私人販賣是嚴格禁止的,屬于“割資本主義尾巴”的行為。但縣城里的價格比村里高得多,
這一趟下來,能掙出她一個學期的飯錢。她凌晨三點就出發(fā)了,
馱著一籃子承載著她全部希望的雞蛋,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天亮時分,
她終于到了縣城,找了個僻靜的巷子口,怯生生地鋪開一塊布,把雞蛋擺了上去。
生意比想象中好。城里人買東西爽快,不到兩個小時,一籃子雞蛋就賣得差不多了。
母親攥著那幾張帶著體溫的毛票,激動得手都在發(fā)抖。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新學期的課本,
看到了通往夢想的道路又拓寬了一步。就在她準備收攤回家的時候,
一輛熟悉的自行車從巷口經(jīng)過。騎車的人,是她的班主任王老師。四目相對,空氣瞬間凝固。
王老師的臉上,先是驚訝,隨即轉(zhuǎn)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和痛心。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搖了搖頭,騎著車走了。那一刻,母親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
赤裸裸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所有的驕傲和自尊,瞬間被擊得粉碎?!拔胰5谝?,
是老師最看重的學生??晌覅s在干這種‘投機倒把’的事情?!蹦赣H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覺得自己臟了,沒臉再回到那個干凈的教室里,沒臉再面對王老師那雙失望的眼睛。
”那個年代,榮譽和純潔性被看得比天還大。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和一個“小販”,
是兩個水火不容的世界。她感覺自己背叛了老師的期望,也玷污了自己對知識的信仰。
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丶业穆飞?,她哭了一路,淚水混著汗水,
把胸前的衣服都浸濕了。開學那天,她沒有去學校。王老師騎著車找到了她家,
在門口勸了她整整一個下午?!霸露?,我知道你家困難,老師不怪你。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能因為這點事就放棄??!”母親躲在門后,死死地咬著嘴唇,就是不肯開門。她覺得,
自己回不去了。那個販賣雞蛋的自己,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里,
朗讀那些關(guān)于理想和奉獻的課文。最終,王老師嘆著氣走了。母親的讀書生涯,就這樣,
因為一籃子雞蛋,和那份過于沉重的自尊心,戛然而告終。那一年,她十六歲。不久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