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的視網(wǎng)膜已經(jīng)開始抗議了。電腦屏幕上的K線圖像一群扭打在一起的綠頭蒼蠅，
紅柱綠柱交替閃爍，每一次跳動都像在抽他的太陽穴。辦公室里的中央空調(diào)早停了，
七月的熱風(fēng)從窗戶縫里鉆進(jìn)來，裹著外賣盒的油味和打印機卡紙的焦糊味，
糊在他汗津津的后背上。手機在褲兜里震了第三回，他騰出手摸出來，
是母親的微信視頻請求。他按了拒接，回了條語音，聲音盡量放輕松：“媽，忙著呢，加班，
晚點給你回?！逼鋵嵥?，母親是想跟他說膝蓋疼的事，
上周視頻時她就揉著膝蓋說“老毛病了，貼塊膏藥就好”，可他清楚，
那是舍不得去醫(yī)院的托詞。
屏幕下方彈出條銀行短信：“您尾號3721賬戶于07:15支出房貸4826.5元，
余額1258.3元?！彼⒅谴?dāng)?shù)字發(fā)了會兒愣，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劃了劃，
想給母親轉(zhuǎn)點錢，又怕自己這個月不夠花——房租還沒交，公司的報銷拖了倆月，
樓下便利店的泡面他已經(jīng)吃了五天?！皬垈?！報表呢？”項目經(jīng)理王磊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帶著不耐煩的腔調(diào)。他頂著個油光锃亮的腦袋，手里捏著個保溫杯，里面泡著枸杞，
“明早開盤前要給總公司看，你別跟我這兒磨洋工！”張偉趕緊把手機塞回兜里，
指著屏幕：“王哥，數(shù)據(jù)有點問題，上個月地府……不是，上個月的營收增速不對，
我再核對下。”他差點把心里琢磨的“地府通脹”順嘴說出來——最近加班加得魔怔，
總覺得自己快熬到地府報道了。王磊走過來，居高臨下地掃了眼屏幕，
伸手在他桌上敲了敲：“什么對不對？按我給你的模板填！總公司要的是好看的數(shù)字，
不是你的‘真相’?！彼D了頓，又補充道，“對了，這個項目的功勞我跟總公司提了，
算咱們倆的——主要是我牽頭，你配合得不錯?！睆垈バ睦锵癖蝗藞F(tuán)濕抹布，悶得慌。
這個項目從調(diào)研到建模，全是他熬夜弄的，王磊就只會在開會時念他寫的PPT，現(xiàn)在倒好，
功勞直接分走大半?？伤麤]敢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知道了王哥，我盡快。
”王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卻像在他背上壓了塊石頭：“好好干，
年底升職有機會?！闭f完，他拎著保溫杯，哼著小曲下班了，
留張偉一個人在空蕩的辦公室里，對著滿屏的數(shù)據(jù)發(fā)呆。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兩點，
張偉灌了口涼掉的咖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越來越重的困意。他揉了揉眼睛，
想伸手去夠桌上的薄荷糖，手指卻突然僵住——眼前的K線圖開始旋轉(zhuǎn)，
辦公室的燈光變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光暈，耳邊的空調(diào)噪音越來越遠(yuǎn)，
最后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砰”的一聲，他的頭砸在鍵盤上，屏幕上彈出一串亂碼，
像一道詭異的墓志銘。再醒來時，張偉發(fā)現(xiàn)自己飄在半空中。他低頭往下看，
只見自己的身體趴在辦公桌上，腦袋邊洇開一小片咖啡漬，王磊剛才敲過的地方，
還留著個淺淺的手印。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護(hù)人員圍著他的身體，按壓、電擊，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旁邊站著HR，臉色慘白地打電話，嘴里念叨著“工傷……保險……”“得，猝死了。
”張偉心里居然沒什么波瀾，甚至有點松了口氣——那堆沒改完的報表，那個沒到手的報銷，
那個遙不可及的升職，終于不用再惦記了。他飄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
凌晨的城市還在沉睡，只有路燈亮著昏黃的光，像一排沒睡醒的眼睛。不知飄了多久，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來，張偉打了個哆嗦。他轉(zhuǎn)頭一看，兩個穿黑白長袍的人站在他身后，
黑衣服的臉膛發(fā)黑，手里拿個哭喪棒，白衣服的臉膛發(fā)白，手里攥個招魂幡，
典型的黑白無常打扮?！皬垈ナ前?？”黑無常開口了，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陽壽盡了，
跟我們走?！睆垈c點頭，突然想起什么，飄回辦公桌前，
對著自己的電腦屏幕比劃了兩下——屏幕還亮著，那串亂碼還在。
“那個……能等我把報表改完嗎？”他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了——都死了，
還惦記這破事。白無?！班坂汀币宦曅α?，聲音尖細(xì)：“你這小子，都成鬼了還加班？
地府可沒KPI。”黑無常瞪了白無常一眼，又轉(zhuǎn)向張偉：“別磨蹭了，走流程快點，
晚了投胎隊伍更長?！睆垈ジ诎谉o常飄出辦公室，外面的天還是黑的，
可空氣里多了股奇怪的味道——像潮濕的泥土混著燒紙的煙味。他們飄得很快，穿過街道，
穿過高樓，最后停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前。霧氣里隱約能看到一座城門，
門楣上寫著“鬼門關(guān)”三個大字，字體發(fā)黑，透著股寒氣。進(jìn)了鬼門關(guān)，
里面更熱鬧了——不是陽間的那種熱鬧，是死氣沉沉的熱鬧。到處都是飄著的鬼魂，
有的穿著古代的衣服，有的穿著現(xiàn)代的T恤牛仔褲，還有的穿著病號服，
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像被抽走了魂（雖然他們已經(jīng)沒魂了）?！跋热ネ短マk事處登記。
”黑無常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座大殿，“我們還有別的差事，自己去吧，別亂跑?！闭f完，
兩人轉(zhuǎn)身就飄走了，留下張偉一個人站在原地。張偉朝著大殿飄過去，
越靠近越覺得不對勁——大殿門口排著的隊伍，能從門口一直繞到鬼門關(guān)，
比五一假期的長城還長，每個鬼魂都飄在隊伍里，一動不動，有的甚至閉著眼睛，
像是在睡覺?！斑@是……投胎隊伍？”張偉拉住旁邊一個飄著的老鬼，
老鬼穿著件打補丁的藍(lán)布衫，頭發(fā)花白，飄得慢悠悠的。老鬼睜開眼，打了個哈欠，
哈欠里帶著股土腥味：“可不是嘛，等了仨月了，還沒挪過三步。
”張偉皺眉：“怎么這么慢？地府辦事效率這么低？”“效率？”老鬼嗤笑一聲，
指了指大殿里，“你自己看?！睆垈ド扉L脖子往里看，只見大殿里擺著幾排柜臺，
每個柜臺后面都坐著個面色慘白的工作人員，穿著黑色的制服，頭也不抬地寫著什么。
柜臺上方的電腦屏幕全是黑的，有的甚至蒙了層灰，看起來像是壞了很久。
“系統(tǒng)又卡死了唄?！崩瞎韲@了口氣，“聽說是陽間燒的紙錢太多，
地府的貨幣早就不值錢了，通貨膨脹得厲害，連服務(wù)器都沒錢升級——上次升級還是十年前，
陽間剛流行燒智能手機的時候?！睆垈ロ樦瞎碇傅姆较蚩慈?，
只見一個工作人員正拿著支毛筆，在一本厚厚的賬本上寫字，字跡歪歪扭扭的。
旁邊一個新鬼遞過去一疊冥幣，哭喪著臉說：“同志，我想投個好胎，這是我兒子給我燒的，
您通融下?！惫ぷ魅藛T頭也不抬：“先排隊，號都沒取呢，湊什么熱鬧？再說你這錢，
昨天還能換一碗孟婆湯，今天就只能換半杯了——貶值太快，我們也沒辦法。
”新鬼傻眼了：“怎么貶這么快？我兒子燒的可是一億??！”“一億算什么？
”旁邊另一個鬼魂插了嘴，他手里攥著一疊印著“天地銀行”的冥幣，
上面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一長串零，“我女兒給我燒了一百億，結(jié)果昨天去買塊地府的墳地，
人家說不夠——現(xiàn)在墳地都按‘兆’賣了。”張偉聽得目瞪口呆。
作為一個在陽間跟數(shù)據(jù)打交道的金融民工，他對“通貨膨脹”這四個字太敏感了。
他大概算了下：陽間每年燒的紙錢以萬億為單位，地府的生產(chǎn)力卻幾乎為零——既沒有工業(yè)，
也沒有農(nóng)業(yè)，唯一的“產(chǎn)業(yè)”就是孟婆湯和奈何橋過路費，貨幣供應(yīng)量遠(yuǎn)超實際需求，
不通脹才怪?！斑@得等到什么時候？”張偉問老鬼。老鬼搖搖頭：“看運氣吧，
快則三五個月，慢則三五年。我隔壁那老王，等了五年才排上號，結(jié)果投成了個乞丐，
剛生下來就餓死了，又回來了，現(xiàn)在還在隊尾呢?！睆垈パ矍耙缓凇m然他已經(jīng)是鬼了，
可還是覺得一陣眩暈。他想起自己生前加班到猝死，以為死了就能解脫，
沒想到還要在這破隊伍里等上幾年，甚至更久。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他攥了攥拳頭，
飄到隊伍最前面，“砰砰”地敲了敲柜臺?！巴?，你們這效率也太低了吧？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點。柜臺后面的工作人員抬起頭，是個年輕的鬼魂，
臉上還帶著點稚氣，大概是剛猝死沒多久。他瞥了張偉一眼，又低下頭寫字：“取號去，
沒看見排隊呢嗎？”“我不是來排隊的，我是來解決問題的?！睆垈ネ皽惲藴悾?/p>
“你們這通貨膨脹、系統(tǒng)卡死的問題，我能解決。”年輕工作人員停下筆，抬起頭，
用看神經(jīng)病的眼神看著他：“你？別逗了，每個新來的都這么說。
上周還有個老頭說自己是馬云呢，結(jié)果連支付寶怎么提現(xiàn)都不知道，最后被我們趕去排隊了。
”“我跟他們不一樣?！睆垈ゼ绷耍瑥亩道锩鰝€東西——是他生前隨身攜帶的筆，
沒想到猝死了還跟著飄過來了。他趴在柜臺上，扯過一張廢紙，開始畫起來，“你看，
陽間燒來的紙錢之所以引發(fā)通脹，核心是貨幣供應(yīng)量與實際生產(chǎn)力不匹配。
地府沒有實體經(jīng)濟(jì)，錢只能在鬼魂手里流轉(zhuǎn)，越積越多，自然就貶值了?！彼贿叜嬕贿呎f，
語速飛快：“要解決這個問題，第一步得搞清楚地府的貨幣總量——也就是M2，
然后測算實際需求，比如孟婆湯的產(chǎn)量、墳地的數(shù)量，確定合理的貨幣供應(yīng)量。第二步，
發(fā)行數(shù)字貨幣，杜絕假幣和超額發(fā)行，每一筆錢都能追溯。第三步，搞活實體經(jīng)濟(jì)，
比如把孟婆湯做成產(chǎn)業(yè)鏈，開發(fā)新口味，搞預(yù)售；把奈何橋改成收費公路，按次收費，
還能搞VIP通道……”年輕工作人員原本還漫不經(jīng)心的，聽著聽著就坐直了身子，
眼睛越睜越大。他手里的毛筆停在半空，墨水滴在賬本上，暈開一個黑圈，他都沒察覺。
“你……你這是……”他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這叫地府經(jīng)濟(jì)改革方案。
”張偉把紙推到他面前，“我是搞金融的，生前在陽間做過五年宏觀經(jīng)濟(jì)分析，
這種供需失衡的問題，我熟。”年輕工作人員拿起紙，仔細(xì)看了一遍，又抬頭看了看張偉，
突然站起身，對著里面喊了一聲：“李科長！您快過來看看！”沒過多久，
一個中年鬼魂走了過來，穿著件黑色的夾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看起來像是個小領(lǐng)導(dǎo)。
他接過年輕工作人員遞過來的紙，皺著眉看了起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后居然舒展了，
眼睛也亮了?！靶』镒樱憬惺裁疵?？”李科長看著張偉，語氣很客氣。“張偉。
”“跟我來，閻王爺正好在愁這事呢?！崩羁崎L說著，就領(lǐng)著張偉往大殿后面走。
張偉跟著李科長穿過幾道門，來到一座更大的殿宇前。
殿宇的門楣上寫著“閻王殿”三個大字，門口站著兩個兇神惡煞的鬼差，手里拿著狼牙棒，
瞪著銅鈴大的眼睛。進(jìn)了閻王殿，張偉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大殿中央的閻王爺。
他穿著件黑色的龍袍，臉上留著絡(luò)腮胡，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的，可眉宇間卻帶著股疲憊。
他面前擺著一張巨大的桌子，桌子上堆著比山還高的賬本，旁邊放著個算盤，
算盤珠子都快被磨亮了?！巴鯛敚藥砹?。”李科長躬身說道。閻王爺抬起頭，
看了張偉一眼，又低下頭撥弄算盤，聲音悶悶的：“就是你說能解決地府財政危機？
”張偉點點頭，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本賬本翻了翻。賬本上記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
全是用毛筆寫的，有的地方還畫著圈，旁邊寫著“待核”“疑問”。他又拿起另一本，
里面記的是陽間燒來的紙錢數(shù)量，上個月居然有“一千萬億”，
而地府的孟婆湯月產(chǎn)量只有“一百萬碗”，一碗賣“一萬冥幣”，供需嚴(yán)重失衡。“簡單。
”張偉把賬本放下，看著閻王爺，“三步解決。第一，推行地府?dāng)?shù)字貨幣，
命名為‘冥通幣’，與陽間人民幣掛鉤，匯率暫定1:100，陽間掃碼燒紙，
直接兌換成冥通幣，杜絕假幣和超額發(fā)行。第二，搞活實體經(jīng)濟(jì)，成立地府企業(yè)，
比如孟婆湯集團(tuán)、奈何橋基建公司、十八層地獄旅游開發(fā)公司，讓鬼魂有地方投資，
錢能流動起來。第三，優(yōu)化投胎流程，開發(fā)線上取號系統(tǒng)，鬼魂可以隨時查看排隊進(jìn)度，
還能預(yù)約投胎時間，提高效率。”閻王爺聽得一愣一愣的，手里的算盤停在半空：“說人話。
”“就是讓陽間燒的錢能真正買到地府的東西，而不是一堆廢紙?！睆垈パ院喴赓W，
“比如陽間的人掃碼燒100塊人民幣，地府的鬼魂就能收到10000冥通幣，
能買10碗孟婆湯，或者付一次奈何橋過路費。另外，咱們搞個地府版支付寶，
叫‘冥通付’，鬼魂用手機就能付款，不用再帶一堆沉甸甸的冥幣。
”閻王爺盯著張偉看了半晌，突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好！說得好！
我找了這么多年能人，終于找到你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地府財經(jīng)辦主任，
全權(quán)負(fù)責(zé)地府經(jīng)濟(jì)改革！”張偉愣了——他生前在陽間只是個連房貸都還不起的金融民工，
沒想到死了居然成了地府的官，還是管錢的。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被閻王爺打斷了。
“別愣著了！”閻王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差點把他拍得飄起來，
“我給你配個辦公室，再調(diào)兩個助手，明天就開始干活！對了，你的工資按地府最高標(biāo)準(zhǔn)算，
每月100萬冥通幣，夠你在這兒過得舒舒服服的！”張偉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就被李科長領(lǐng)出了閻王殿。
他看著眼前這座裝修豪華的辦公室——里面有陽間燒來的真皮沙發(fā)、液晶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