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灘的夜，是那種能吞噬一切聲音和光線的黑。無邊的墨色從地平線潑灑下來，
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只有干燥、粗糲的風卷著沙粒，永無止境地刮擦著這片土地，
發(fā)出鬼魂低語般的嘶嘶聲。寒冷滲進骨髓，
與白天地表蒸騰起的、尚未散盡的暑氣古怪地交織。然后，是它。巨大的發(fā)射塔架，
像一頭被無數(shù)冷白色燈帶捆綁、馴服的鋼鐵巨獸，沉默地矗立在荒原的心臟。
那些燈光太刺目，太密集，將塔架的每一根骨骼、每一道焊縫都暴露無遺，
成為一種冰冷、絕對、不容置疑的存在。它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搏動的心跳，
規(guī)律、強勁，卻毫無溫情。我站在總控室巨大的落地窗前，
厚厚的特種玻璃將我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室內只有儀器運轉的低嗡，指示燈明滅的微響，
還有敲擊鍵盤的、節(jié)律精準的嗒嗒聲。空氣是經(jīng)過精密過濾的，恒溫，恒濕，一絲異味也無。
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剪裁合身的深藍色制服，肩章硬挺，
每一根頭發(fā)都牢牢固定在規(guī)定的位置。還有一張臉，平靜得近乎漠然，
所有情緒都被一層看不見的、打磨了十年的冰殼牢牢封住。耳機里，倒計時的聲音平穩(wěn)傳來，
透過骨傳導，輕微地震動著我的顳骨。“……五十……四十九……”那聲音像是從深海傳來，
隔著萬頃海水。窗外那枚即將掙脫大地束縛的火箭，是人類智慧與工業(yè)的極致結晶。
它的燃燒是億萬次計算的結果，它的軌跡是物理法則的精確體現(xiàn)。完美，卻也因此，
冰冷得令人心悸。不像那場火。那場火，是活物。它有自己的意志，咆哮著，癲狂著，
以毀滅為食，貪婪地舔舐著它能觸及的一切，把那個夜晚的天空燒出一個丑陋、疼痛的窟窿，
然后把我的父親，一口吞了下去。那一年，我十歲。記憶里的那個夜晚，風更大，更野，
像無數(shù)看不見的手，拼命想把人群撕碎。我們所在的觀測點設在外圍，
離那巨獸般的塔架很遠，只能看到一個被燈光勾勒出的、模糊而威嚴的輪廓。
沙礫被風裹挾著，子彈一樣打在臉上，生疼。母親用她厚重的大衣把我整個裹進懷里，
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讓人安心的雪花膏味，也能感覺到她摟著我的手臂，
因為激動而在微微發(fā)抖。她指著遠處那一片通明，聲音拔得很高，幾乎要破音，
才能壓過風聲：“看！寶寶！快看！爸爸就在那兒！就在那亮光底下！待會兒，
爸爸就在那兒，給你放全世界最大、最亮的焰火！一輩子只能看見一次的焰火！
”我拼命踮起腳，努力在那些晃動的人影和刺眼的燈光中尋找。父親，
那個總穿著寬大工裝、背影微駝、身上總帶著機油和計算紙味道的男人。找不到。
視野里只有一片混亂的光斑和晃動的黑影。但我記得那股味道。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特殊的、刺鼻的、又隱隱讓人興奮到戰(zhàn)栗的氣味——是燃料。
是夢想和力量被高度濃縮后，散發(fā)出的危險而誘人的氣息。然后，點火了。那聲巨響，
與其說是聽到的，不如說是被砸進胸腔里的。一股龐大的、沉悶的震動從腳底悍然襲來，
仿佛大地在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緊接著，
烈焰——純粹到極致的光和熱的洪流——從塔架底部轟然噴涌而出，瞬間吞噬了基座。
那只鋼鐵巨獸開始嘶吼，那聲音壓過了一切，撕裂了風和我們的耳膜。
它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卻又無比決絕地，開始掙脫地面的桎梏，向著無盡的黑夜，刺去！
塔架周圍的高溫空氣被扭曲，翻滾著，像透明的、沸騰的波浪。整個觀測場炸開了。
歡呼聲、掌聲、尖叫聲如同另一股聲浪，猛地爆發(fā)出來，與火箭的轟鳴對抗著、交織著。
人們跳躍著，揮舞著手臂，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和自豪。母親一把將我舉過頭頂，
騎在她的脖子上。我嚇得尖叫，又興奮得發(fā)抖，
眼睛死死盯著那團越來越亮、越升越高、仿佛要一直燒到宇宙盡頭的光明之火。那一刻，
我真心相信了——這是爸爸為我點的，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煙花。就在這時。
那團穩(wěn)定上升的光明旁邊，毫無征兆地，猛地炸開另一團東西！一小團，
卻極其猙獰、刺眼的赤紅！它不是在天上，它緊貼著地面，就在塔架的基座附近！
那赤紅像一朵惡毒的花，驟然綻放，并以可怕的速度蔓延、膨脹，瘋狂地舔舐著鋼鐵支架！
濃黑的、油膩的煙柱滾滾而起，與旁邊那根依舊執(zhí)著向上的、潔白的光柱并列著，
構成一幅詭異、荒誕而慘烈到極致的畫面。歡呼聲像被一刀切斷。死寂。
一種足以壓碎耳膜的、真空般的死寂，猛地攫住了所有人。那死寂只持續(xù)了一秒，或許兩秒。
隨即，“故障……燃料泄漏……緊急……”之類碎片般的詞語，才被風艱難地刮過來，
每一個詞都裹著冰渣，砸在人們驟然凍結的臉上。人群騷動起來，像被驚擾的蟻巢。
廣播里響起急促而嚴厲的指令，要求所有人立刻、馬上、按指定路線疏散！
工作人員開始拼命引導、推搡。母親死死攥著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冰涼，像鐵鉗。她沒有動，
沒有跟著慌亂的人流跑，她像被釘死在了那片沙地上，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布滿血絲，一眨不眨地瞪著幾公里外那團肆虐的火光，
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比月光還白。然后，我看見了他。一些穿著厚重防護服的身影，
正逆著潰散的人流，拼命地沖向火場。他們跑得跌跌撞撞，在沙地上深一腳淺一腳。
其中一個，跑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微駝，跑動的姿勢有點笨拙，甚至踉蹌了一下，
但那姿態(tài)里有一種豁出一切的、讓人心驚肉跳的決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那個背影狠狠地燙進了我十歲的、驟然縮緊的瞳孔里。是爸爸。旁邊有人試圖攔腰抱住他，
被他猛地、極其粗暴地甩開。他甚至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直直地指向火海的最中心，聲嘶力竭地吼了句什么。風聲太大了，
爆炸聲和火箭的余轟鳴隆隆作響，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下一秒，他整個人，
就像一顆投入熔爐的石子，沒有任何猶豫地，撲進了那片翻滾咆哮的黑紅之中。“爸——！
”我的尖叫被風吹散。母親的身體在我身邊猛地一顫，
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完全不似人聲的嗚咽，然后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
軟軟地朝沙地癱倒下去。那之后的記憶，是破碎的，模糊的，
像浸滿了煤油和焦糊味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噩夢碎片。刺耳的救護車鳴笛。
醫(yī)院走廊里慘白的、晃眼的燈光。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
卻怎么也蓋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蛋白質燒焦后的怪異臭味。
來了好幾個穿著同樣制服、臉色鐵青的領導。他們的聲音壓在喉嚨里，
像是在進行一場極其艱難而憤怒的對話。“……陳工的精神是英雄的！他的犧牲，
我們無比痛心！但是！”那個“但是”咬得極重，像錘子砸在鐵砧上?！盁o謂的犧牲！
嚴重違反安全條例第一條！明令禁止返回高危區(qū)域！沖動！那些數(shù)據(jù)再重要，比命還重要嗎？
！這讓我們怎么向上級交代？向家屬交代？！”母親沒有哭，沒有鬧。
她安靜地站在走廊中間，像一尊失去靈魂的塑像。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
挪向走廊盡頭那張被白布完全覆蓋的推床。白布下面，是一個模糊的、令人恐懼的人形輪廓。
她伸出手，沒有去掀那塊布，而是慢慢地握成了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然后，
她一下，一下，又一下，捶打著白布下那焦黑、堅硬的輪廓。
發(fā)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咚”、“咚”聲。像在捶打一塊冷卻的、燒透了的焦炭。
她的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無聲地在她慘白的臉上瘋狂奔流。
她的喉嚨里擠出一種破碎的、被氣流撕裂的嗬嗬聲，很多年后，當我也穿上這身制服，
持續(xù)重復的氣聲是什么——“……說好的……看焰火的……說好的……一起……”她捶打的，
是白布下，父親那只燒穿了的防護服袖口。從那焦黑的破洞里，
露出一截同樣碳化的、無法辨認形狀的手表表殼。我一動不動地站在不遠處，看著。
十歲的世界，所有的色彩、聲音、對未來的想象，在那一刻，
被那團遙遠的火、那近在咫尺的悶響、母親那些無聲卻磅礴的眼淚，徹底炸得粉碎，
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焦黑的殘骸。英雄。零分。葬禮上，
這兩個詞被詭異而沉重地并置在一起。黑白的遺照里，父親笑著，被鮮花簇擁。
悼詞用盡所有光輝的詞匯贊美他的英勇、奉獻和無私。然后，
是那份無處不在、無人明說卻又沉重如山的內部通報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