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二十二年前,市公安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空氣里彌漫著樟樹的清香和離別的傷感。
我和我們宿舍的老大趙廷深,穿著一身嶄新得甚至有些扎人的警服,
肩上的警銜在夕陽下閃著金光。我們勾肩搭背,像所有即將奔赴前程的年輕人一樣,
豪情萬丈,以為未來就在腳下?!巴⑸?,聽好了!”我把最后一口啤酒灌進喉嚨,
酒瓶重重地磕在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以后咱們進了市局,就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兵了。
你當矛,我當盾。你負責往前沖,撕開所有的口子。我江離,就負責給你守著后背,
誰他媽的想從背后動你,先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趙廷深比我大兩歲,
性格也比我沉穩(wěn)得多。他不像我這么咋咋呼呼,只是拿起酒瓶,跟我碰了一下。
玻璃相撞的聲音,像是某種誓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眼里的光比肩章還要亮:“好兄弟,一輩子!”“一輩子!”我吼道,
仿佛想讓全世界都聽見。那時候的我們,并不知道“一輩子”這三個字,到底有多重。
一年后,趙廷深女兒趙晚晴的滿月酒上,
這句“一輩子”有了全新的、也是我們誰都始料未及的“注解”。彼時,
趙廷深已經(jīng)憑借著一股拼命三郎的勁頭,在刑偵支隊里嶄露頭角,成了人人看好的明日之星。
而我,還是個跟在他屁股后面,負責記錄和跑腿的愣頭青。他抱著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女兒,
站在一群前來道賀的同事中間,那張平日里不茍言笑的臉上,堆滿了傻乎乎的、驕傲的笑容。
我喝得有點多,腦子暈乎乎的,膽子也大了。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從他手里把那個小小的、軟軟的一團接了過來。孩子很輕,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奶香味。
她在我懷里,不但沒有哭,反而睜著那雙烏溜溜、清澈得像山泉一樣的大眼睛,
好奇地看著我。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毫無防備地,徹底化了?!袄洗?,你瞧瞧,你快瞧瞧!
”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激動地對趙廷深嚷嚷?!澳汩|女看我的眼神,
是不是比看你這個親爹還親?這說明什么?說明我跟她有緣分??!”滿屋子的同事,
包括趙廷深的老婆陳姐,都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趙廷深指著我,笑罵道:“滾蛋!
江離你小子喝了貓尿了?打我閨女什么鬼主意呢?”“我這不叫打鬼主意,這叫提前投資!
戰(zhàn)略性布局!”我借著酒勁,開始口無遮攔,把孩子小心翼翼地舉高了一點,
逗得她“咯咯”直笑,“老大,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我兄弟一場,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閨女,干脆就當是給我預備的童養(yǎng)媳了。二十年后,等她長大了,我來娶她。你放心,
我絕對拿你當親爹一樣孝敬!”這話一出,全場的笑聲瞬間達到了頂峰。“我拿你當兄弟,
你卻想當我女婿?”趙廷深一腳踹在我屁股上,自己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做夢吧!
二十年后你都成四十多的老幫菜了,我女兒才貌雙全,什么樣的青年才俊找不到,能看上你?
”“那可不一定!”我梗著脖子,沖著懷里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晚晴擠眉弄眼,“閨女,
聽見沒?你爸瞧不起咱!跟叔叔拉個勾,以后非我不嫁,專門氣死你這個老古板爹!
”我伸出小拇指,輕輕碰了碰她的小手。小晚晴像是真的聽懂了,小小的手掌猛地一攥,
竟真的將我的小拇指給握住了,還咿咿呀呀地叫了兩聲。那一天,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酒后的胡鬧,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晌覀冋l都不知道,命運,
有時候就是一場由玩笑開頭的,漫長而認真的劇本。而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演員。
二十二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趙廷深成了趙隊,后來又成了趙副支隊長。
他鬢角添了細密的風霜,眼神愈發(fā)銳利,成了市局里一尊誰也不敢輕易招惹的“活閻王”。
他往審訊室一坐,不說話,光用眼神就能讓最頑固的嫌疑人心理防線崩潰。而我,江離,
依舊是那個沖在第一線的,刑偵大隊三中隊的中隊長。很多人不理解,憑我和趙廷深的關系,
怎么也該混個副大隊長。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喜歡一線,更重要的是,
趙廷深需要一把永遠鋒利的尖刀,而我,就是那把刀。他當矛,我當盾的誓言,
我們用二十二年的血與火踐行了。他負責在指揮部里運籌帷幄,排兵布陣;我負責帶隊沖鋒,
抓捕審訊。我們聯(lián)手破獲的大案要案,從“紅衣女童連環(huán)案”到“跨省販毒集團案”,
掛滿了支隊榮譽室整整一面墻。整個局里都知道,江離是趙廷深的影子,是他的底牌,
也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趙廷深在會上拍板的決定,只要是我去執(zhí)行,就沒人敢質疑。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他之間,早已不只是上下級和兄弟。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我單身漢一個,了無牽掛。他老婆陳姐早就把我當半個兒子,每次包了餃子,
都會算上我的份,打電話吼我過去吃。他家里的燈泡壞了,下水道堵了,
趙廷深一個電話過來,比使喚自己還順口:“江離,帶上工具箱,滾過來。”而趙晚晴,
那個我曾抱在懷里許下荒唐“婚約”的女孩,也真的長大了。她沒有像我們期望的那樣,
成為一個歲月靜好的小公主,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相夫教子。
或許是從小就在充斥著警笛聲和案情討論的環(huán)境里長大,她大學毅然決然地考了法醫(yī)專業(yè)。
畢業(yè)后,更是不顧趙廷深的強烈反對,也進了市局,
成了法醫(yī)中心最年輕、也最出色的主檢法醫(yī)師。她剪了利落的短發(fā),
平日里總是一身簡單的T恤牛仔褲,可一旦穿上那身白大褂,戴上塑膠手套,
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那雙曾經(jīng)只會抓著我手指的清澈眼睛,
如今能平靜地審視任何血腥可怖的現(xiàn)場,冷靜地從尸體上尋找真相的密碼。她叫我“江叔”,
我也叫她“晚晴”。我們的稱呼,還停留在過去,可見面的地方,卻早已從飯桌,
轉移到了拉著警戒線的案發(fā)現(xiàn)場?!敖?,死者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晚十點到十一點之間,
致命傷是頸部動脈破裂,一刀斃命。根據(jù)傷口形態(tài),兇器推測是刃寬三厘米左右的單刃刀具,
非常鋒利。”“江叔,這具白骨化尸體,根據(jù)盆骨形態(tài)和牙齒磨損程度判斷,為女性,
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死亡時間超過三年。”她總是那么冷靜,那么專業(yè)。
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才會從勘查箱里拿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遞給我,皺著眉,
用一種混合了關心和嗔怪的語氣說:“江叔,你看你,眼圈比熊貓還黑,又熬了幾個通宵?
別仗著自己身體好就不要命?!壁w廷深總是在我們面前,
驕傲又頭疼地抱怨:“你們看看這丫頭,一天到晚跟尸體打交道,身上都帶著福爾馬林味兒,
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以后誰敢娶?”每當這時,正在整理報告的晚晴就會抬起頭,
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然后半開玩笑地對她爸說:“那不是有江叔給我兜底嗎?
二十多年前在酒桌上就說好了的,賴不掉?!壁w廷深便會笑罵:“你這丫頭,沒大沒??!
拿你江叔開涮。他要是能看上你這個假小子,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球踢!
”我只能跟著尷尬地笑,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自己一瞬間的僵硬。我不敢去看晚晴的眼睛。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無法用一個純粹的“叔叔”的心態(tài),
去面對那個已經(jīng)出落得清麗又堅韌的,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我怕她看見我眼里的躲閃,
更怕她看見,我眼底深處,那份連我自己都不敢承認,也絕不能承認的,失控的心跳。
02改變,或者說,那層脆弱的窗戶紙被捅破的預兆,發(fā)生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
“報告指揮中心,城西爛尾樓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初步判斷為他殺?!苯拥綀缶娫挄r,
我正帶著三中隊的人,在一個地下**里進行抓捕,現(xiàn)場亂成一鍋粥。
我看了眼外面的瓢潑大雨,對對講機喊道:“三中隊走不開,請指派其他單位出現(xiàn)場。
”“趙支隊已經(jīng)帶人過去了?!甭牭竭@話,我心里咯噔一下。這種級別的案子,
根本用不著他這個副支隊長親自出馬。除非……“趙法醫(yī)也是第一梯隊。
”對講機里傳來的聲音證實了我的猜想。我的心,莫名地煩躁起來。
那棟爛尾樓是出了名的治安死角,三教九流混雜,
又是刮風下雨這種惡劣的天氣……等我處理完**的事,
將幾十個賭徒和看場子的混混押上警車,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后。雨勢絲毫未減,
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玻璃砸碎。我鬼使神差地對司機說:“掉頭,
去城西爛尾樓?!碑斘爷偭怂频内s到現(xiàn)場時,眼前的一幕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棟十幾層的爛尾樓,像一個被點燃的巨大火炬,熊熊燃燒著。黑色的濃煙夾雜著火舌,
從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噴涌而出,將半個夜空都映成了不祥的血紅色。消防車的警笛聲,
和火焰燃燒的噼啪爆響聲,交織成一首地獄的交響曲?!巴砬缒?!趙隊呢!
”我抓住一個外圍警戒的年輕警察,因為極度的恐懼,聲音嘶啞得變了調。
那個年輕警察被我猙獰的表情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趙……趙支隊和趙法醫(yī)還在里面!
他們剛完成初步勘查,準備撤離的時候,嫌疑人……嫌疑人引爆了早就布置好的燃燒裝置!
是陷阱!”我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陷阱。我甩開他,像一頭瘋牛,
抓起旁邊消防員剛換下的一個滅火器就要往里沖?!敖x!你瘋了!
”幾個聞訊趕來的同事死死地從背后抱住了我?!胺砰_我!”我紅著眼睛,
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他媽的放開我!讓我進去!
”就在我?guī)缀跻獟昝撌`的時候,火場里,兩個相互攙扶的身影,穿過濃煙,
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是趙廷深和晚晴。趙廷深半邊眉毛都燒焦了,警服被燒得破破爛爛,
裸露的胳膊上還在淌著血。而晚晴,被他死死地護在懷里,一張清秀的小臉被熏得漆黑,
正弓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著,幾乎喘不上氣。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都蒸發(fā)了。
我猛地掙脫開同事,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不假思索地,一把將晚晴從他懷里搶了過來,
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抱在懷里,仿佛要將她揉進我的骨血之中?!坝袥]有事?
有沒有受傷?告訴叔叔,哪里不舒服?”我捧著她的臉,用手胡亂地擦拭著她臉上的煙灰,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翱瓤取覜]事,
江叔……咳……別擔心……”她靠在我懷里,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那雙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
亮得驚人的灼熱光芒。“江離!”一聲怒吼在我耳邊炸響。趙廷深喘著粗氣,
一拳重重地砸在我肩膀上,“你他媽的冷靜點!老子還沒死呢!先看看我的傷!
”我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多么失常。我慌亂地松開晚晴,去看趙廷深的傷勢。
周圍的同事們,眼神都帶著一絲古怪。救護車上,晚晴已經(jīng)恢復了鎮(zhèn)定。她熟練地幫著護士,
給趙廷深處理手臂上被玻璃劃開的傷口,動作專業(yè)而沉穩(wěn)?!鞍?,你就是逞能。
”她一邊用鑷子夾出傷口里的玻璃碴,一邊埋怨道?!爱敃r火一下子就起來了,
你把我推出去就行了,干嘛還非要回去拿那個該死的證物箱?”“廢話!
”趙廷深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嘴硬。“那里面是提取到的關鍵證據(jù)!能鎖定嫌疑人!再說,
老子還能眼睜睜看著你出事?”晚晴沒再說話,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給他清洗傷口,上藥,
包扎。我卻看見,一滴晶瑩的眼淚,無聲地落在了潔白的紗布上,迅速洇開一小塊水漬。
那一刻,我心如刀絞。我害怕的,不是死亡。干我們這行,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我害怕的,
是失去他們。這兩個人,任何一個,都是我生命中無法承受的失去。案子很快就破了。
兇手是死者的丈夫,一個精通化學的賭徒。他殺妻騙保,又設計陷阱,妄圖銷毀所有證據(jù),
并嫁禍給仇家。慶功宴上,氣氛熱烈。趙廷深手臂上纏著紗布,卻意氣風發(fā)。他舉著酒杯,
走到我身邊,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對所有人大聲說:“這次,頭功要記在江離頭上!
沒有他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嫌疑人留下的化學痕跡有問題,我們爺倆今天就得交代在那兒了。
他是我趙廷深的救命恩人,更是我過命的兄弟!”所有人都開始起哄,
高喊著我們是“警界最佳拍檔”。我卻笑不出來。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我的喉嚨,卻壓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我看著坐在角落里,
安安靜靜地喝著果汁的晚晴。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也抬起頭看了過來。四目相對。
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躲閃,不再帶著晚輩的敬仰。那里面,
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堅定和一種……勢在必得的勇氣。
我心里那道用“叔侄之情”和“兄弟之義”辛苦壘砌了二十多年的防線,在那個眼神下,
開始了劇烈的動搖,發(fā)出了危險的“咔咔”聲。我意識到,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失控了。
03我開始病態(tài)地躲著晚晴。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工作狂。我把所有的時間都泡在隊里,
沒日沒夜地研究卷宗,帶隊出現(xiàn)場,審訊嫌疑人。我主動接手那些最棘手、最危險的任務,
仿佛只有將自己置于刀鋒之上,才能暫時忘記內心那份足以將我吞噬的煎熬。
我寧愿去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也不愿去面對她那雙越來越炙熱的眼睛。可我躲不掉。
我們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在案情分析會上,在解剖室門口,
在每一個拉著警戒線的現(xiàn)場,我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一束無法熄滅的光,
執(zhí)著地追隨著我。那天,我?guī)ш犠ゲ兑粋€持槍毒販。那是個亡命之徒,
在被我們圍堵在一個廢棄的倉庫時,進行了瘋狂的反撲。在最后的搏斗中,
為了保護一個剛入警的新人,我的手臂中了一槍。子彈擦著骨頭過去,不算致命,
但鮮血瞬間染紅了我的半邊袖子。我被送進醫(yī)院,進行了緊急手術。等我從麻醉中醒來,
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晚晴。她沒有穿白大褂,而是穿著一身簡單的便服。
她就坐在我的病床邊,眼睛又紅又腫,像兩只熟透的桃子,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澳阈蚜??
”她看到我睜眼,立刻站了起來,聲音因為哭過而沙啞得厲害,“傷口……疼不疼?
”“死不了?!蔽页读顺蹲旖牵胙b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不小心牽動了傷口,
一陣鉆心的疼痛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她眼圈更紅了,沒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一個蘋果,低著頭,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安靜地、一點一點地削著皮。刀刃劃過果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