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嬋沿著石階梯向上走,進入三清殿后,一位身著青色道袍的年輕道長早已等候在外,他抬手示意她隨他入內。
從大殿側門而出,穿過庭院,一座簡樸的院子出現在眼前。
繁茂的槐樹下,白袍男子正悠閑地躺靠在搖椅上,聽見腳步聲也并未起身。
“娘子,到了?!蹦贻p道長輕聲道。
顧月嬋輕頷首,目光只落在那白袍男子身上,她唇角微揚,清聲喊道:“道長?!?/p>
年輕道長見白袍男子手指輕動,默不作聲地低頭退下。
顧月嬋并不曾注意,她輕提裙擺,跨過門檻,邊走邊道:“冒昧打擾道長了,我今日方知此處竟是不讓尋常百姓上香的?!?/p>
男子坐起身,嗓音和他的眼神一樣淡漠:“找我何事?”
“道長忘記了?”顧月嬋捧著桃木匣走至他面前,輕言笑道:“我是來給道長道謝的啊。”
司馬辛唇角輕扯:“不必?!?/p>
顧月嬋當他客氣,熱情不減道:“要的要的,若非道長,我恐怕就要在林中迷路,等天黑了,便有可能遇上野獸,所以道長于我可是大恩。”
司馬辛淡聲道:“不必巧言令色。”
顧月嬋神色訕訕,難道要冷著臉,說確實算不得什么恩情嗎?
“道長是不想見到我嗎?我還特意帶了杏榮居的糕點給道長?!闭f著,她遞上桃木匣,見他不動,顧月嬋眼眸暗淡了一瞬。
明明上次見面他還不是這般態(tài)度。
難道是他也遇上了什么難事?
“道長?!鳖櫾聥戎鲃哟蜷_木匣,糕餅的甜香漸漸彌漫開來:“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順心的事?”
司馬辛抬眸,視線從她鮮艷的石榴裙上慢慢移到木匣上那雙纖細柔美的手上。
最后,他看向她那張艷若桃李的嬌靨。
她靈動俏麗的眼眸中此時盛滿了擔憂,仿若是真切地為他憂心。
“顧六娘子。”司馬辛緩緩開口:“有事相求,可直言?!?/p>
顧月嬋若是剛開始聽他如此說,此刻定如倒豆子般全盤托出,可見他此時態(tài)度有異,反而不太敢開口。
可若是不開口,那她今日豈不是白來了。
她眼睫輕顫,握著木匣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道長,要不你先嘗一嘗這個桃花酥?”顧月嬋胳膊伸了伸,繡著金色花紋的青紗披帛隨著她的動作劃過男子安放在膝上手背。
司馬辛穩(wěn)如山石,道:“放到案桌上。”
顧月嬋這才注意到躺椅旁還有一個案桌,上面只擺了茶壺和茶盞。
她輕移腳步,將木匣子放到案桌上,視線在茶具上了停留了一瞬,這瓷器怎么瞧著像宮中的貢品。
不過道長應當是圣人的心腹,有貢品也不足為奇。
放好糕點,顧月嬋覺得這禮也算送了一半,再開口時心安理得了許多:“其實我這次來,確實有事情想求道長?!?/p>
她覷了眼他的神色,道:“上次在圍場,我與道長所說的事情,道長覺得,我阿爹可有機會重返朝堂?”
“此事我上次已言明,靜候便是?!彼抉R辛垂眸:“若無其他事……”
眼瞧著他有送客之意,下次來也不知還能不能進來,她也顧不上禮儀,急急打斷他的話:“我,我還有一事。”
司馬辛止住話,沒有責問她的無禮。
顧月嬋穩(wěn)住心神,道:“上次忘記問,我該怎么稱呼道長才好?”
她問的自然是他的道號。
“青玄?!彼?。
司馬辛的道號乃永安觀的老觀主所取,從前,道觀內陪他長大的師兄弟會以此來稱呼他,后來,再也用無人喊他道號。
“青玄。”顧月嬋慢慢重復了一遍,眉眼彎彎地看著他:“那青玄道長,我能在此上炷香嗎?”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緞荷包:“我阿娘總是約束我的花銷,我這些年也未曾攢下來多少銀錢?!?/p>
司馬辛瞥了眼她手中鼓鼓囊囊的荷包,面色并無波動。
顧月嬋知道,這點銀錢自然是無法打動他的。
“所以……”她又重新抬臂,從袖中取出一個絳色牡丹荷包:“我偷偷把阿娘給我準備的嫁妝也偷出來了,這些,全都給道長?!?/p>
她忍住心疼,將兩個荷包一起放到他身側的案桌上:“雖然只有六百兩銀,但已是我能取出的全部積蓄了,祖父和父親為官清廉,家中資產微薄,青玄道長,我是誠意滿滿的,若是不夠,我可以每年都來為觀內添香油錢?!?/p>
嫁妝對于一個女娘而言自然是貴重的。
司馬辛目光在那絳色荷包上短暫停留了片刻,他竟不知,顧家已落魄到如此地步,給她準備的嫁妝只有六百兩。
“青玄道長?!鳖櫾聥燃氶L的眉耷拉著,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我也不求我阿爹能謀個頂顯貴的官兒,只想知曉圣人是否真的不愿讓我阿爹官復原職,若圣人果真厭惡我阿爹,那我們家也不必在京都待著了,趁早回云州,也免得在京都撞個頭破血流。”
她越說越覺得委屈,想到在驪山行宮時,年幼時待她親熱客氣的娘子們,如今早就跟在謝二娘子身后,好些的不過冷眼旁觀,勢利些的還要陰陽怪氣地挖苦兩句。
“我瞧得出來,那些人都看不上我們家?!鳖櫾聥入[忍地抽噎了一聲:“我也不想一直受旁人的冷眼,若京都真的容不下我們,又何苦強留在此丟人?!?/p>
司馬辛眉心微不可見地皺了一瞬。
“哭什么?”
顧月嬋低下頭,嘴硬道:“我哪里有哭,道長看錯了?!?/p>
她早已過了及笄之年,怎么能行哭鬧無禮之舉,這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怕溢出哭腔,她咬著唇瓣,不再開口。
院子里沒了人聲,只有槐樹葉在西風中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在石板地上發(fā)出細微的響聲。
顧月嬋盯著落在她如意履旁的泛黃樹葉,心中暗想,若是道長還不松口,她要不要提一提圣人子嗣之事,只是阿娘還未想起那郎中是何人,若是此時提起,萬一最后找不著那郎中,那豈不是徒惹人不悅嘛。
就在她躊躇之際,男子沉冷的嗓音響起。
“半月之內,我會派人告知你?!?/p>
顧月嬋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長這是答應了的意思,她欣喜抬首:“可是真的?”
見他頷首,顧月嬋喜不自禁,雙手交握,對他鄭重作揖:“多謝道長,若此事真的能辦成,我定年年為觀內添上許多香油,便是將我的珠釵衣裙典當了也可?!?/p>
女子朱唇開合,說著家宅在何處,該如何尋她,她的嗓音如黃鸝清麗,便是說個不停也不讓人覺得厭煩。
近午的日光濃烈,照得她鬢邊的芙蓉花愈發(fā)嬌美。
良久,顧月嬋覺得應當事無遺漏了,忽而又想起一件最緊要的事情。
“青玄道長,您應當對圣人的過往知曉甚多吧?”
顧月嬋面露躊躇,見他沒有反駁才緩緩道:“已故的鄭貴妃乃是我的姨母,所以您與圣人談及此事時,千萬要委婉些,若是因我之故連累道長被圣人斥責,我心里也是極過意不去的。”
司馬辛平靜地望著她,道:“顧六娘子,你該離開了。”
顧月嬋抿了抿朱唇,遲疑道:“那我阿爹的事……”
“我不會食言。”司馬辛垂下眼睫,吩咐道:“云風,帶她去上香,然后送她離開?!?/p>
剛才的那位青衣道長重新出現,他面容溫潤,舉手投足間帶著客氣:“顧六娘子,請。”
顧月嬋離開前叮囑道:“那道長,別忘了吃我?guī)淼母恻c,說不定道長的心情也會愉悅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