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柏油路被曬得能煎雞蛋，空氣里浮動著梔子花最后的甜香。
安覽盤腿坐在客廳的涼席上，指尖懸在查分頁面的確認(rèn)鍵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Ψ撼銮喟住？照{(diào)風(fēng)掃過她額前的碎發(fā)，帶來一陣短暫的涼意，卻壓不住心跳撞在胸腔里的咚咚聲。
“查呀，磨磨蹭蹭的?！?林慧端著切好的冰鎮(zhèn)西瓜走過來，把玻璃碗往茶幾上一放，叉起一塊遞到女兒嘴邊，“考砸了也有冰淇淋吃，你爸昨天剛囤了一冰箱?！?/p>
安覽張嘴咬住西瓜，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她含糊不清地嘟囔：“萬一比沈凌低怎么辦？”
“低就低唄。” 林慧抽出紙巾替她擦嘴，指尖劃過女兒微微發(fā)燙的臉頰，“你倆從小就跟綁在一塊兒似的，上次?？寄阏Z文比他高十三分，他不也沒哭鼻子？”
話雖如此，安覽還是深吸一口氣按了確認(rèn)鍵。屏幕上的數(shù)字像列隊的士兵跳出來，總分欄的數(shù)字晃得她眼睛發(fā)花。她數(shù)了三遍，才敢確定那個數(shù)字后面確實(shí)綴著兩個零，比預(yù)估的高出二十分。
“媽！我考上一中了！” 她猛地蹦起來，涼席在身下發(fā)出刺啦的抗議聲，“超了錄取線三十七分！”
林慧湊過來看屏幕，笑著揉亂她的馬尾：“我們覽覽就是厲害?！?話音剛落，玄關(guān)處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安建國推門進(jìn)來，公文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喊：“查到?jīng)]？老沈剛才打電話，說沈凌考了七百一十五！”
安覽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被按了暫停鍵。她撲回屏幕前，手指在總分?jǐn)?shù)字上點(diǎn)了又點(diǎn)，708。三個鮮紅的數(shù)字像小針，輕輕扎在她心尖上。
“七分?！?她氣鼓鼓地把手機(jī)摔在沙發(fā)上，抓起一塊西瓜狠狠咬下去，“又是七分！沈冷冷這個千年老二專業(yè)戶，怎么偏偏每次大考都比我高七分？”
“什么冷冷？那叫沈凌?！?安建國換著拖鞋笑道，“小時候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叫凌哥哥，現(xiàn)在長大了倒學(xué)會給人起外號了?！?/p>
“誰讓他總擺著張冰山臉！” 安覽把瓜籽吐在紙巾上，腮幫子鼓得像只倉鼠，“除了跟我抬杠的時候眼睛發(fā)亮，對誰都愛答不理的。媽，你說當(dāng)初你怎么不早七分鐘生我？不，早八分鐘也行??！”
林慧被逗笑了，坐在她身邊替她順氣：“這哪是我能說了算的？當(dāng)年你倆媽在一個產(chǎn)房，我剛疼得直冒冷汗，隔壁床沈凌媽就生了。等你出來，護(hù)士抱著你倆稱重，你倒好，一腳就踹在人家臉上?！?/p>
“那是他先哭的！” 安覽漲紅了臉，聲音拔高了八度，“哭聲跟小貓似的，難聽死了，把我嚇著了！”
嘴上這么說著，她卻不由自主想起小學(xué)三年級那次，她因?yàn)閿?shù)學(xué)考砸了躲在操場角落哭，是沈凌找到她，用他那套 "數(shù)字幸運(yùn)論" 安慰她："7 是幸運(yùn)數(shù)字啊，你看一周有七天，彩虹有七色，北斗七星能指路，就連童話故事里都有七個小矮人呢。"
當(dāng)時他蹲在她面前，白T恤領(lǐng)口沾著草屑，陽光透過香樟樹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遞過來：“這次差七分，下次考回來就是了。”
那顆橘子味的硬糖在舌尖慢慢融化，酸甜的滋味混著眼淚咽下去，倒真的沒那么難過了?？涩F(xiàn)在想起這茬，安覽只覺得牙癢癢 —— 合著他的幸運(yùn)數(shù)字，就是用來克她的？
“對了，” 林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沈凌媽說晚上一起吃飯，就在巷口那家私房菜，慶祝倆孩子都考上一中。”
安覽正想說不去，手機(jī) “叮咚” 響了一聲，是沈凌發(fā)來的消息，只有一個挑眉的表情包，后面跟著七個字：晚上老地方見。
她對著屏幕做了個鬼臉，飛快地敲：誰要跟你見。
對方秒回：阿姨說你想吃他們家的松鼠鱖魚。
安覽氣呼呼地把手機(jī)塞回口袋，這人總是這樣，總能精準(zhǔn)戳中她的軟肋。那家私房菜的松鼠鱖魚外酥里嫩，糖醋汁調(diào)得恰到好處，她惦記了小半個月。
傍晚時分，安覽磨磨蹭蹭地跟著爸媽走到巷口。夕陽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私房菜館的紅燈籠已經(jīng)亮起來，沈凌一家正在門口等他們。沈凌穿著簡單的白 T 恤和牛仔褲，背著光站在燈籠下，身形比去年又拔高了些，側(cè)臉的線條愈發(fā)清晰。
看見安覽，他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彎：“考得不錯啊，安覽。”
“彼此彼此。” 安覽揚(yáng)起下巴，故意不看他，“沈大才子又拿了第一，可喜可賀。”
“我可不是第一。” 沈凌跟在她身后走進(jìn)菜館，聲音里帶著笑意，“全市第一比我高十二分呢?！?/p>
“那你也比我高七分！” 安覽猛地回頭，差點(diǎn)撞進(jìn)他懷里，“七分也是高！”
沈凌順勢后退半步，伸手扶了她一下：“是是是，你說得都對。”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安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臉頰悄悄泛起熱意。
包廂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紅木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幾道冷菜。沈凌爸媽和安覽爸媽湊在一起討論開學(xué)事宜，話題從校服尺寸說到軍訓(xùn)防曬霜，熱熱鬧鬧的。安覽和沈凌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誰都沒說話，卻在用腳桌下較勁。
沈凌先用鞋尖碰了碰她的涼鞋，安覽立刻用腳后跟碾回去。他又變本加厲地把腳伸過來，安覽干脆把腿往旁邊一挪，狠狠踩在他的白球鞋上。
“嘶 ——” 沈凌吸了口涼氣，引來大人們的注意。
“怎么了？” 沈媽媽關(guān)切地問。
“沒事?！?沈凌揉了揉腳踝，眼尾卻瞟著安覽笑，“被我們家小霸王踩了一腳?！?/p>
“誰是小霸王！” 安覽瞪他，“明明是你先挑釁的！”
“哦？” 沈凌拖長了語調(diào)，夾起一塊醉蝦晃了晃，“那我要是把這個讓給你，小霸王能消氣嗎？”
安覽最愛吃醉蝦，可看著他欠揍的樣子，又忍不住嘴硬：“誰稀罕?！?話雖如此，眼睛卻誠實(shí)地跟著那只蝦轉(zhuǎn)。
沈凌低笑一聲，把醉蝦放進(jìn)她碗里：“賞你的。”
菜一道道上桌，松鼠鱖魚剛端上來，沈凌就主動站起來，用公筷夾了塊帶尾巴的魚肉給安覽 —— 那是她最喜歡的部位，刺少肉嫩。安覽哼了一聲，埋頭吃得飛快，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囤積糧食的倉鼠。
“你倆這次都考得好?！?沈爸爸端起酒杯，“尤其沈凌，物理居然考了滿分，不容易啊。”
提到物理，安覽差點(diǎn)被魚刺卡到。她物理考了九十三，已經(jīng)是歷次最好成績，沒想到沈凌居然拿了滿分。她戳著碗里的米飯嘟囔：“不就是物理好點(diǎn)嘛，有什么了不起?！?/p>
“是沒什么了不起?！?沈凌放下筷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不過某人上次期中考，物理比我低十八分，還哭著說再也不學(xué)物理了呢?！?/p>
“你胡說！” 安覽的臉騰地紅了，“我那是眼睛里進(jìn)沙子了！”
“好好好，進(jìn)沙子了?！?沈凌笑得肩膀都在抖，“那這次物理比我低七分，眼睛里沒進(jìn)沙子吧？”
“沈凌！” 安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就是覺得，” 沈凌身體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只有兩人能聽懂的戲謔，“小覽，這次又比我低，按規(guī)矩，該叫我哥了吧？”
“你才懶！” 安覽氣結(jié)，差點(diǎn)把手里的勺子扔過去，“憑什么你是哥？我生日跟你同一天，論輩分我還是姐呢！”
“哦？” 沈凌挑眉，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可我比你早出生七分鐘啊。七分鐘，足夠我多喝口奶水，多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了?！?/p>
“那又怎樣！” 安覽梗著脖子，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七分鐘算什么？我吃的飯比你多，長得比你高 ——” 話沒說完就被自己噎住了，她偷偷瞄了眼沈凌，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比自己高出小半個頭，頓時更氣了。
沈凌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憋著笑聳了聳肩膀：“行行行，你多、擬稿、你最大。我們家安覽最厲害了，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姐姐?！?/p>
“你這是敷衍我！” 安覽氣鼓鼓地別過臉，“我宣布，從現(xiàn)在開始到開學(xué)，我跟你冷戰(zhàn)！”
“冷戰(zhàn)？” 沈凌故作驚訝，“那明天早上誰幫你帶巷口那家的肉包？我記得某人說今天的沒吃夠?！?/p>
安覽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卻還是嘴硬：“我自己不會買?。俊?/p>
“可是那家店七點(diǎn)就賣完了哦。” 沈凌慢悠悠地說，“你平時不到七點(diǎn)半起不來床吧？”
“你 ——” 安覽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狠狠剜他。
旁邊的大人們早就笑得前仰后合。林慧拍了拍安覽的手背：“你倆啊，從小就為這七分鐘吵個不停。剛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讓按年齡排座位，你倆為誰站前面差點(diǎn)打起來。”
“就是。” 沈媽媽笑著補(bǔ)充，“有次帶他們?nèi)ヅ暮险?，攝影師讓哥哥站前面，覽覽非說自己是姐姐，哭著鬧著要站中間，最后沈凌把位置讓給她，她倒好，非要拉著沈凌的手才肯拍。”
安覽的臉更紅了，埋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耳朵卻悄悄豎起來聽。沈凌在旁邊低笑，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其實(shí)我當(dāng)時是怕你站不穩(wěn)摔下去?！?/p>
“誰要你擔(dān)心！” 安覽嘴硬，嘴角卻忍不住悄悄上揚(yáng)。
晚飯在熱熱鬧鬧的笑聲中結(jié)束，兩家父母站在路邊閑聊，安覽和沈凌并肩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老長。晚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安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沈凌脫下自己的外套遞過來：“披上吧，晚上涼。”
“不要?！?安覽別扭地別過臉，“我不冷?！?/p>
沈凌也不勉強(qiáng)，把外套搭在她肩上，帶著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冷戰(zhàn)歸冷戰(zhàn)，別凍感冒了。明天早上七點(diǎn)，我在樓下等你，帶你去買肉包?！?/p>
安覽沒說話，只是輕輕拽了拽肩上的外套，布料柔軟溫暖，像他平時的樣子。
回到家，安覽把自己摔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墻上貼著她和沈凌從小到大的合照，從穿著開襠褲的嬰兒，到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再到如今快要升入高中的少年少女。每張照片里，他們要么在吵架，要么在互相做鬼臉，卻總能找到偷偷看向?qū)Ψ降难凵瘛?/p>
她拿起手機(jī)，點(diǎn)開和沈凌的聊天框，輸入又刪除，最后只發(fā)了個傲嬌的表情。沒過幾秒，對方回了個摸頭的表情包，后面跟著七個字：早點(diǎn)睡，晚安。
安覽看著屏幕，忍不住笑出了聲，把手機(jī)扔到一邊，抱著沈凌的外套滾了滾。外套上的松木香混著陽光的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每次她被欺負(fù)，沈凌都會像只小豹子一樣沖上去保護(hù)她，雖然每次都打得鼻青臉腫，卻總會把最后一塊糖塞給她。
“笨蛋沈凌?！?她小聲嘟囔，嘴角卻彎成了好看的弧度。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落在墻上的合照上。照片里的兩個小孩正對著鏡頭做鬼臉，卻在沒人看到的角度，悄悄牽住了對方的手。
安覽翻了個身，把臉埋進(jìn)外套里，心里那點(diǎn)因?yàn)槠叻植罹鄮淼牟桓?，早就被暖暖的笑意取代了。她想，冷?zhàn)就冷戰(zhàn)吧，反正沈凌總有辦法讓她破功的，就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這個比她早出生七分鐘的男孩，總能精準(zhǔn)地找到她所有的軟肋和鎧甲。
夜?jié)u漸深了，巷子里的蟬鳴漸漸稀疏，只有墻上的時鐘滴答作響，像是在為這對歡喜冤家，悄悄倒數(shù)著即將到來的高中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