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婁蘭日記的前面
貴陽，這西南腹地山環(huán)水抱的城池，人們喚它“筑”，喚它“林城”，也喚它“夜郎”。山勢如屏，水色如練，翠**流，濕意氤氳。就在這綠意深濃的城郭里，在時光靜水深流的深處，悄然埋藏著一個令我靈魂震顫的故事。它關(guān)乎一種近乎絕跡的美德——專一。這故事的主角，是葉韞星，我自小同窗、同院成長的摯友，以及他生命中那束最終凋零的幽蘭——婁蘭。
葉家在筑城，算得上是名門望族，庭院深深，氣象端嚴(yán)。葉韞星是家中長子，天資卓然，后來負(fù)笈遠(yuǎn)游，在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xué)研讀法律，一去便是十年光陰。那寬綽的葉家宅邸，曾是我們少年心性得以自由舒展的“沙龍”。記憶里初識婁蘭，約莫是一九八七年的光景，在葉家那永遠(yuǎn)賓客盈門的廳堂中。她是韞星小妹葉韞紅的同窗，我們便喚她的小名“蘭兒”。婁家姐妹三人，梅、蘭、菊，她是那清雅的中枝。蘭兒聰慧異常，眸子里盛著靈動的山澗水色，周身有種不自知的潔凈氣息，我們這群喧鬧的少年，都真心喜愛她。
待到一九九四年，葉韞星帶著幾分難得的赧然向我吐露了他與蘭兒的情愫。然而僅僅三個月后，他便踏上了赴美的航程。十年，浩渺如海。彼時人心浮動，多少姻緣隔著一片大洋便無聲碎裂。我們這些舊友，知曉這段短暫戀曲的原本寥寥，隨著歲月流轉(zhuǎn)，也漸漸將它遺忘在風(fēng)塵里。誰能料想，十二載春秋之后，它會以那樣一種近乎悲愴的方式，轟然撞碎我們習(xí)以為常的世故，迫使我們直面生命深處被遺忘的微光？
我并非作家，只是習(xí)慣為世間那些被忽略的深情，在紙頁上留一痕印記。婁蘭的日記，便是我面對這道深痕時，無法繞行的存在。當(dāng)她因胃癌離世，當(dāng)葉韞星在十二年后終于歸來，卻只能擁抱一具冰冷的軀體，一場遲到了整個青春、在靈堂里舉行的婚禮猝然降臨。滿室蘭花幽然綻放，馥郁得令人窒息。葉韞星抱著他盛裝的新娘，蘭兒依偎在他胸前，宛若沉睡，面容是劫波渡盡后奇異的寧靜與美麗。所有舊友都在場，女伴們的啜泣低回，男子們眼中強(qiáng)抑的淚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巨大而尖銳的幸福，刺得人心底生疼。蘭兒最后對他說的，只是那句平常到令人心碎的：“You came back”。仿佛他不過是從隔壁街巷下班歸家。
這漫長的十二年，婁蘭如同幽谷中的蘭，靜靜活在自己用思念與絕望構(gòu)筑的城池里。她的專一，在今日這浮光躍金的塵囂中，已成稀世的美德。然而，若僅僅是忠貞的等待，尚不足以令我耗費(fèi)心力去整理她那浩繁如煙海的三十二本日記。這日記，是她靈魂的迷宮，許多佶屈聱牙的中國古字通假。我不得不求助于方家，才得以艱難地步入她的世界。她的文字并非流水記事，而是意識流淌的河，是散文詩般充滿留白與意象的獨(dú)白，每一個標(biāo)點(diǎn)都浸透著她生命的汁液。
蘭兒走后三月，一個夏夜，我與葉韞星相對枯坐，腳下散落二十只空瓶。他長久地沉默，像一座被抽空的山。終于，他開口，字字仿佛從靈魂深處剜出：“漢云……當(dāng)初若我不登機(jī)遠(yuǎn)行，若我不屈從家中安排，若我歸來后不被流言蜚語蒙蔽雙眼……我至少能勻給她兩年實(shí)實(shí)在在的歲月，至少能償還些微……她或許不會這樣早地凋零……” 他哽咽難言，“若能預(yù)見今日，我愿用所有去換——功名、虛妄的自尊、一切！可這世間……何曾給過悔棋的機(jī)會？” 他猛地灌下杯中殘酒，淚痕在燈光下破碎，“漢云，我只想有個機(jī)會，能對她說一句，蘭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這遲來的“對不起”，重重地砸在夏夜黏稠的空氣里，也砸在我心上。我翻檢自己的舊日記，試圖拼湊他們往昔的碎片，試圖理解這結(jié)局何以至此。然而腦海一片荒蕪的空白。婁蘭的日記本身，便已是最深沉也最無言的控訴與證明。她從未在文字里高聲索要過什么，她的等待如蘭生幽谷，不因無人而不芳。那沉默的堅持本身，已是對這浮世最銳利的詰問。
專一，確是一種古老的美德，它蘊(yùn)藏著對時光本身的敬畏與承諾。蘭兒用她短暫的一生，以生命為筆，以時光為墨，在喧囂浮躁的現(xiàn)世畫布上，孤絕地書寫了一個關(guān)于“一”的故事——一心所系，一念不轉(zhuǎn)，一生懸命。這“一”，在葉韞星后來無盡的“如果”與“悔恨”中，映照出人性深處永恒的掙扎與脆弱。當(dāng)專一成為絕響，當(dāng)?shù)却⒍淇?，這“一”字便如同幽蘭在暴風(fēng)雨中挺立的細(xì)莖，脆弱得令人心碎，卻也因此迸發(fā)出一種驚心動魄、足以刺穿塵世麻木的精神力量。
貴陽的雨季又至，雨滴敲打著窗戶，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嘆息。我仿佛又看見葉家舊宅庭院里，那個叫蘭兒的少女身影，在氤氳水汽中，潔凈如初。她的生命，她的日記，她以死亡加冕的那場婚禮，都在無言地訴說著：縱然人心易變，世事如棋，總有些靈魂，固執(zhí)地選擇成為磐石，選擇成為風(fēng)暴中那株不肯倒伏的幽蘭。這專一本身，便是對生命短暫與虛無最莊嚴(yán)、最溫柔的抗?fàn)?。它或許無助于改變結(jié)局，卻足以在時光的荒原上，刻下一道永不磨滅、關(guān)于“曾經(jīng)如此”的印記。這道印記的名字，就叫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