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行李箱離開那天。六歲的兒子在身后歡呼，說終于可以換個新媽媽。孩子的爸警告我，
別后悔。后來，他們父子倆在我家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求我回家。01a離開賀家的那天，
賀之遠斜靠在門框上。他看著我收拾行李箱，嘴角掛著一絲嘲弄?！霸趺?？
”“發(fā)現(xiàn)生了孩子也綁不住我，逼不了我結(jié)婚?！薄艾F(xiàn)在覺得他沒用了，準備丟下他自己走？
”我沒說話。在門口偷聽的賀安跑了進來。他抱著用力搖晃也只發(fā)出幾聲悶響的恐龍存錢罐，
把里面所有的硬幣和幾張紙幣小心翼翼地倒進我的手心?！皨寢?，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黑亮的眼睛里全是期待?！斑€有，你能不能跟我保證，絕對，
絕對不會再回來了?！薄疤K婉阿姨說，只有你徹底走了，她才愿意過來，當我的媽媽。
”賀安說完，仰著頭看我，那種急切盼望的情緒幾乎要從他眼睛里溢出來，燙傷我的手。
賀之遠的聲音沉下去，帶著警告的意味。“賀安。”“誰教你這么跟媽媽說話的？
”賀安立刻低下頭，嘴巴委屈地嘟起來?！翱墒恰洗翁K婉阿姨問爸爸，
是不是喜歡上媽媽了，爸爸也說不喜歡。”“我……我也不太喜歡……”“那媽媽想走，
就讓她走好了……”這些話，我已經(jīng)不會再感到心痛。一周前，他六歲生日。他吵著鬧著，
要和賀之遠、蘇婉一起在外面餐廳過。那一刻，我心里某種一直緊繃的東西，
好像忽然就斷了。我沒有一絲一毫阻攔的念頭。甚至傍晚我路過那家西餐廳，隔著玻璃窗，
清晰地聽見他對拉小提琴的樂手介紹蘇婉，說“這是我媽媽”時，我的心也一片平靜，
沒有波瀾。我蹲著收拾東西，視線正好和矮小的賀安齊平。我收下他給的錢，攥在手心，
然后對他輕輕點頭。“好，我向你保證?！蔽覜]有再用“媽媽”這個稱呼，聲音很靜。
“我不會再回這個家?！薄耙矎默F(xiàn)在開始，不再是你媽媽了。賀安，你自由了。
”他好像沒料到我會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利落。他看著我，愣了足足三秒。然后，
一個巨大的笑容在他臉上綻放開，“耶！”“太好了！以后蘇婉阿姨就是我媽媽了！
”他一邊喊著，一邊像只快樂的小鳥一樣跑出房間，嘴里嚷著要立刻打電話，
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蘇婉。我把最后一件襯衫疊好，放進行李箱。拉上拉鏈，站起身。
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的賀之遠，在我與他擦肩而過時，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眼簾半垂，
看不清里面的情緒?！傲?，不喜歡，不代表討厭?！薄斑@幾年，我已經(jīng)習慣有你了。
”“你到底在鬧什么？”他最后一句話，聲線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我想開口說點什么，但最后覺得，一切都很多余，甚至顯得矯情。我只是用力掙開他的手，
留下一句囑咐?！罢疹櫤觅R安?！蔽彝现欣钕洌徊讲阶叱鲑R家大門。別墅區(qū)很大，
要走到能打到車的路口，需要走很長一段路。天色陰沉，冷風卷著地上的枯葉，
一下下?lián)涞轿业耐壬?。我看起來一定很狼狽。但是，我一次頭也沒有回過。
02b我提前租好了房子，也找好了工作。憑著大學的專業(yè)，
我在一家少兒美術(shù)機構(gòu)應(yīng)聘上了興趣班的老師。上班第一天，我走進辦公室，
就看到幾個女同事正圍著一個小女孩?！坝朴蒲剑阈∈迨逑矚g吃甜點嗎？”“還有還有，
他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子呀？”“對了悠悠寶貝，今天晚上他會親自來接你嗎？
”那個叫悠悠的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臉上沒什么表情。“老師，你們叫我過來，
不是說我的畫風有問題，要跟我談?wù)剢幔俊睅讉€老師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既然沒問題，那我先回教室了。”女孩說完，轉(zhuǎn)過身，正好看見站在門口的我。
她只是淡淡地朝我點了下頭，說了句“老師好”，就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辦公室的同事們對我這個新人很熱情。介紹完基本的工作流程后，又開始八卦剛才那個女孩。
“你不知道吧，柳蕊，那個小孩的小叔叔，是陸濤。
”“和賀之遠并稱C市兩大黃金單身漢的那個陸濤?！币粋€同事壓低聲音補充道：“哦，
現(xiàn)在不對了，聽說賀之遠已經(jīng)和他那個從國外回來的白月光蘇婉在一起了?！薄八袁F(xiàn)在，
就只剩下陸濤一個了?！痹俅温牭劫R之遠的名字，我內(nèi)心平靜得像在聽一個陌生人。但是，
陸濤……我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是賀之遠的死對頭，商場上斗了好幾年。
以前因為賀之遠的關(guān)系，他非?？床粦T我。每次在各種宴會上遇見，
他都會毫不留情地用言語諷刺我。“真夠能忍的，賀之遠和蘇婉的接吻照都上頭條了，
你連個屁都不敢放?！薄案谫R之遠身邊圖什么？名分？還是錢？”“柳蕊，
你就不能睜開眼看看別人？”看來，以后要離那個叫悠悠的女孩遠一點。
要是讓陸濤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工作，以他的性格，說不定真的會動用關(guān)系讓機構(gòu)把我開除掉。
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煩。03c賀之遠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下班高峰期的地鐵上?！拔?？
”我這邊嘈雜的人聲和報站聲，讓他沉默了幾秒。然后他才開口問：“你在哪里？
”“地鐵上。”電話那頭傳來他一聲極輕的笑，帶著點嘲弄?！皵D地鐵？”“柳蕊，
這就是你想要的？自作自受?！蔽易ブ^頂?shù)姆鍪?，穩(wěn)住身體，只問：“有事嗎？
”電流聲中，我依然能分辨出他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和他本人一樣，
永遠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正從他的紅木辦公桌后起身，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整個城市的夜景?！百R安發(fā)燒了?！彼f，
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感?！鞍训刂方o我，我派司機去接你回來。”“不用了。
”我垂下眼睛，看著車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百R家有最好的醫(yī)生和保姆，會照顧好他。
”“他不需要我?！辟R之遠的聲音沉了下來，“你真的打算不要他了？”“柳蕊。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荒唐和不解：“就因為他說了幾句更喜歡蘇婉的氣話？
”賀之遠好像從來都不明白，也從來不屑于去了解我對賀安的感情。即使我解釋過無數(shù)次，
當年那晚意外后我吃了緊急避孕藥，他依然不信。因為我喜歡了他那么多年。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定，我是故意懷上賀安，用孩子來逼他，想借此坐上賀太太的位置。
在他眼里，我對賀安的感情，根本不是母愛，而是一種工具，一個籌碼。
他自然也就不會知道，因為害怕賀安會越來越喜歡蘇婉，
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少個輾轉(zhuǎn)反側(cè)、患得患失的夜晚。地鐵到了一處換乘大站。
車廂里的人瞬間下去了一大半?！安皇堑模R之遠?！蔽艺业揭粋€空位坐下，
發(fā)酸的小腿終于得到片刻的緩解。我輕聲說：“因為，他的確更喜歡蘇婉。”“而我，
也不想再勉強自己，去做那些費盡心思卻毫無用處的討好了?！辟R之遠似乎還想說什么。
下一秒，一個帶著濃濃鼻音、卻依舊充滿活力的童聲，從聽筒里清晰地傳了過來，
證實了我剛才的話?！鞍职?！我退燒啦！”“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去找蘇婉阿姨玩了？！
”賀之遠的喉結(jié)似乎滾動了一下：“柳蕊，你聽我……”我直接按下了掛斷鍵。
在下一站下了車。走出地鐵口，晚風吹在臉上，我把剛才那通電話，連同那七年的記憶，
一起吹散在風里。04d賀安在電話里聽到爸爸喊出“柳蕊”的名字時，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沒有再繼續(xù)追問關(guān)于蘇婉的事情。而是走過去，輕輕扯了扯賀之遠的西裝褲腿，
小聲問：“爸爸，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嗎？”賀之遠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班?，
你是不是告訴媽媽我生病了？她要回來看我了嗎？”賀安的眼睛亮了起來。
賀之遠對上那雙和他有幾分相似，卻更圓潤可愛的眼睛，終究還是“嗯”了一聲。
賀安早就料到了。媽媽最緊張他了，肯定會擔心他，忍不住回家的。
他立刻說：“那我去找個口罩戴上，不能傳染給媽媽?！薄暗任也『昧?，
再去找蘇婉阿姨玩吧?！币粋€星期沒見。他好像，也不是那么排斥見到媽媽了。
賀之遠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媽媽在加班?！薄拔覜]讓她回來。
”賀安頭上還貼著一張藍色的退熱貼，他聞言，眨了眨眼。
“那……那先去找蘇婉阿姨也行……”他臉上并沒有太多失落的表情。
反正媽媽肯定會回來看他的。從小到大，每次他生病，媽媽都是最緊張的那個人。
只是這次有點意外。畢竟以前，就算媽媽在國外出差，聽說他生病了，
也會立刻訂最早的航班連夜飛回來。這次，居然沒有。05e上了一周的班，
我已經(jīng)基本適應(yīng)了這里的工作和節(jié)奏。陸濤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為了以防萬一，
每次到了放學時間，有家長來機構(gòu)門口接孩子，我都寧愿躲在辦公室里批改孩子們的畫作。
只有一次，悠悠因為感冒請假沒來。我才跟著同事一起，出去送學生放學。在工作上，
我努力做到對每個孩子都一視同仁?？晌覜]想到，我的刻意疏遠，
還是被那個敏感的小女孩察覺到了。那天，悠悠的情緒明顯很低落。課間休息時，在走廊里，
她一個人托著小下巴，望著窗外發(fā)呆。幾個小男生在追逐打鬧，不小心撞倒了她。
那幾個男生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就笑著跑開了。我立刻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怎么樣悠悠？
”“有沒有摔傷？讓老師看看。”女孩捂著自己的膝蓋，不讓我碰，還把頭扭到一邊。
“不麻煩您了?！薄拔易约喝フ覄e的老師借個創(chuàng)可貼?！蔽毅读艘幌?，
溫聲說：“柳老師這里也有。”“不要你的?！彼暮竽X勺圓圓的，頭發(fā)扎得很整齊，
透著一股子倔強。“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不用假裝對我好。
”我有些意外：“老師沒有不喜歡你啊?！薄澳愫芄裕埠苡卸Y貌，畫畫也特別有靈氣。
”“老師怎么會不喜歡你呢?！庇朴骑w快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小聲地哼哼?！澳翘炖罾蠋熥屇闼臀曳艑W，你一聽說是我，就不愿意去了?！薄斑€有前幾天，
中午在食堂，我不想跟那些老師一起吃飯，就抱著碗坐到你旁邊，
結(jié)果你一下子就把飯吃完跑掉了?！闭f完，她好像又想起了那天的場景。
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回頭看著我，控訴道：“從來沒有人這么討厭我！”“你不喜歡我，
我也不要喜歡你?！蔽腋械揭魂噷擂巍翘熘形缭谑程茫乙詾樽约貉陲椀煤芎?。
悠悠當時端著餐盤，一聲不吭地坐到了我的對面。她也沒看我，
只是小聲嘟囔了一句：“她們太吵了，就知道問我小叔叔的事。
”我默默地把自己的餐盤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更大的位置。但還沒過半分鐘，
悠悠手腕上的電話手表就響了。屏幕上跳動著“小叔叔”三個字。我?guī)缀跏潜灸艿馗械叫奶摚?/p>
三兩口扒完碗里的飯，端著餐盤就跑了?，F(xiàn)在，我沒辦法跟她解釋真正的原因，
只能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向她保證：“那是老師不對，老師向你道歉。以后，
老師一定等你一起吃飯，也……也會送你放學……”“但是我真的，真的沒有不喜歡悠悠。
”女孩轉(zhuǎn)過半張臉。側(cè)臉肉嘟嘟的，有點可愛。“真的嗎？”她帶著公主般的矜持問。
“真的?！蔽亦嵵氐乇ＷC。她朝著我伸出兩只手，
依舊板著小臉說：“那要抱……”“悠悠的腿好疼?！彼ドw上的擦傷露了出來，
滲著一點血絲。我把她抱起來，先帶回辦公室消毒上藥。然后再回到教室，
讓剛才撞倒她的那幾個男生，排著隊跟她道歉。悠悠看著我，眼睛眨了眨，
嘴角抿出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笑。這是她愿意跟我“和解”的信號。
06f午休的時候，我重新翻看了悠悠的學生資料。我的視線在“出生日期”那一欄上，
陡然定住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一整天的悶悶不樂，大概率和這件事有關(guān)系。
我想起她裝畫筆的袋子上有一個小兔子圖案，書包上也掛著一個毛茸茸的兔子掛件。
我趕在放學前，用超輕粘土，飛快地捏了一個迷你版的垂耳兔擺件。小兔子身上穿的裙子，
也和悠悠今天穿的那條格子裙一模一樣。她比班里其他學生早十分鐘畫完了今天的隨堂作業(yè)。
我把她叫到走廊上，把用小盒子裝好的粘土兔子送給她?！坝朴仆瑢W，生日快樂。
”她呆了兩秒，才接過盒子，“這個兔兔……是我嗎？”我彎著眼睛點點頭，“嗯，
跟你一樣可愛?！薄爸x謝柳老師，我很喜歡。”小姑娘很矜持地收下了禮物，
臉上的情緒起伏不大?！安豢蜌?，快回教室吧。”她朝教室走了兩步，又突然轉(zhuǎn)了回來。
“你蹲下來?！彼龑ξ艺辛苏惺?。我依言蹲下身?！霸趺戳耍窟€有什么話要跟老師說嗎？
”下一秒，女孩溫軟的嘴唇，輕輕地貼在了我的側(cè)臉上。
“這是悠悠今天收到的第一個生日禮物?！薄耙彩俏易钕矚g的一個?！彼吭谖疑磉?，
眼睛亮晶晶的，藏不住里面的喜悅?！傲蠋?，你覺得我小叔叔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