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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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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飯的餿味還在喉頭徘徊,那點可憐的熱量根本無法驅散骨髓里的寒意。陳默靠著冰冷的墻壁,盡量保持清醒,保存著每一分體力。他知道,沈煉懷揣著他那份“催命符”離去,意味著下一次再來,要么是生路,要么就是直通刑場的最后路程。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爬行。

終于,在一種幾乎令人崩潰的等待后,走廊盡頭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的腳步聲,沉重、整齊,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輕微鏗鏘聲。

火把的光芒將通道照得亮如白晝,遠超之前沈煉來時的那點光亮。

牢門打開,出現(xiàn)在門口的不僅僅是沈煉。他側身讓在一旁,姿態(tài)恭敬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為首的是一個面白無須、眼神陰鷙的中年人,穿著葵花團領衫,外面罩著一件暗色的曳紗,雙手攏在袖中,氣質陰柔卻帶著一種滲人的威勢。

宦官!而且是地位不低的內官!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事情鬧得比想象中還大,竟然直接驚動了宮里!

那宦官用銳利的目光在陳默身上掃了一圈,像是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聲音尖細而平穩(wěn),不帶任何感情:“你就是陳默?”

“罪員……正是?!标惸D難地想躬身,卻被鐐銬限制。

宦官沒再多問,只是淡淡地對身后揮了揮手。兩名跟著的小火者(小太監(jiān))立刻上前,竟然拿出鑰匙,打開了陳默手腳上的鐐銬!

冰冷的鐵器離開皮肉,帶來一陣短暫的輕松,隨即是被長時間禁錮后的酸麻和刺痛。

“跟上。”宦官吐出兩個字,轉身就走。語氣不容置疑,甚至懶得解釋一句。

沈煉在一旁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撐住了,別掉鏈子?!彼难凵窭飵е八从械木o張和……一絲提醒?

陳默咬著牙,活動了一下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腳,強撐著虛軟的身體,踉蹌地跟在那宦官和錦衣衛(wèi)的隊伍后面。沉重的腳步聲在詔獄幽深的走廊里回蕩,兩旁的囚室里投來或麻木或驚懼的目光。

他們沒有走出詔獄,而是向著更深處走去。七拐八繞之后,來到一扇毫不起眼的鐵門前?;鹿賹词攸c了點頭,鐵門無聲地滑開,后面竟是一條點著長明燈的狹窄密道。

潮濕、壓抑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陳舊的灰塵和隱秘的氣息。

陳默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這不是去刑場,這路徑……像是通往皇宮大內?難道是要去見皇上?朱元璋?朱元璋要在這種地方見他?

密道的盡頭又是一道門,推開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間不大的宮室,陳設簡單甚至有些陳舊,但異常干凈。墻壁極厚,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只有幾盞巨大的牛油蠟燭燃燒著,將室內照得一片通明,也映照出桌案后那個穿著常服、如同蟄伏猛虎般的身影。

朱元璋!

陳默幾乎是本能地,噗通一聲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不是因為禮節(jié),而是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沉重如山的威壓和殺意,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呼吸困難,靈魂都在戰(zhàn)栗。這是一種屠戮萬千、手握絕對生殺大權所形成的恐怖氣場。

“抬起頭來?!?/p>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冰冷的鐵錐,直刺耳膜。

陳默艱難地抬起頭,但目光依舊低垂,不敢直視天顏。他只能看到明黃色的袍角和一雙手——一雙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卻穩(wěn)穩(wěn)按在膝蓋上的手,仿佛隨時能提起屠刀。

“沈煉呈上來的東西,是你寫的?”朱元璋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聽不出喜怒。

“是…是罪員所寫…”陳默的聲音控制不住地有些發(fā)顫。

“光靠幾本爛賬,就能看出這么多道道?連誰可能伸了手,都能猜到?”朱元璋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玩味,但這玩味比直接的憤怒更令人恐懼,“咱倒是好奇,你這腦袋是怎么長的?嗯?”

最后一個“嗯”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股冰冷的審視,仿佛刀尖已經抵住了陳默的喉嚨。

來了!致命的試探!

陳默心臟狂跳,知道一句話答錯,立刻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他極力壓制著恐懼,強迫自己用最平實、最卑微,卻又邏輯清晰的語氣回答:

“回…回陛下…罪員…罪員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只是賬目數(shù)字…本身會說話…”

“哦?數(shù)字還會說話?”朱元璋似乎來了點興趣,但威壓絲毫未減,“它跟你說了啥?”

“數(shù)字…記載的是糧食…是銀錢…是物資的流動…”陳默斟酌著每一個字,“它們…從哪來…到哪去…經過了誰的手…何時快…何時慢…何時多…何時少…皆有其…常理和規(guī)矩…”

他頓了頓,稍微順暢了些:“…違背了常理…破壞了規(guī)矩…數(shù)字…就會變得…別扭…難看…就像…就像河水流得好好的…突然打了個結…或者…憑空少了一截…罪員…罪員只是…把那些看著別扭、打了結的地方…指出來…至于為何別扭…是誰弄打了結…需…需陛下圣裁…臣…臣只是…復述數(shù)字…所言…”

他巧妙地將自己的“推測”全部歸結為“數(shù)字異?!保鴮ⅰ岸ㄗ铩钡臋嗔ν耆珰w于皇帝,既展現(xiàn)了能力,又極致地表達了謙卑和順從,絕不越雷池一步。

宮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蠟燭燃燒的噼啪聲。

朱元璋沒有說話,只是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透過昏暗的光線,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年輕人,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徹底看穿。

壓力大到幾乎要讓陳默崩潰。

許久,朱元璋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拋出了一個更致命的問題:“空印案,殺的人頭滾滾,你小子……覺得咱殺錯了?所以現(xiàn)在還有人造次?”

這個問題惡毒至極!無論回答是或不是,都是死路一條!

陳默的后背瞬間被冷汗徹底浸透。他猛地以頭觸地,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反而顯得異常清晰堅定:

“陛下明鑒!空印欺君,罪不容誅!陛下執(zhí)法如山,乃為國除蠹,為社稷立威!罪員豈敢有半分異議!正因陛下雷霆手段,方能震懾宵??!然…然貪欲如韭,割而復生…總有…總有利令智昏之輩,自恃手段高明,妄圖以更隱秘之法,竊取國帑,欺瞞圣聽!此輩…此輩才是真正藐視陛下天威,罪該萬死!”

他先毫不猶豫地肯定空印案的正確性,將朱元璋置于絕對的正義高地,然后將現(xiàn)在的案子定性為“新貪腐手段”對皇權的又一次挑釁,巧妙地將自己放在了維護皇權的“吹哨人”位置上,而不是空印案的質疑者。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默跪伏在地,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擂鼓般的聲音。

終于,上方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倒是長了張利嘴,腦子也活絡?!敝煸暗穆曇袈牪怀鱿才?,“沈煉?!?/p>

“卑職在!”一直屏息凝神站在角落的沈煉立刻躬身應道。

“人,你看好了。咱的話,一個字不準漏出去?!敝煸暗恼Z氣不容置疑,“他剛才說的那些查證的法子,你帶著人去辦,一樁樁,一件件,給咱查個水落石出。記住,要快,要準?!?/p>

“卑職遵旨!”沈煉聲音洪亮,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

“至于你…”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在陳默身上,“就先在詔獄里再待幾天。是功臣還是死囚,等沈煉查明白了再說?!?/p>

“罪員…謝陛下…天恩!”陳默再次叩首,聲音因為劫后余生而微微顫抖。

他沒有得到赦免,甚至沒有被移出詔獄,但他知道,最危險的一關,暫時過去了。朱元璋給了他一個“待定”的資格。

那宦官示意了一下,兩名小火者上前,再次給陳默戴上了鐐銬,但動作似乎輕了些。

他被帶離了那間令人窒息的宮室,重新走向詔獄的黑暗。經過沈煉身邊時,他看到沈煉極快地、幾乎微不可察地對他點了點頭。

重新被關回那間熟悉的死牢,鐵門再次鎖死。

黑暗和寒冷重新包裹上來,但陳默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他靠在墻上,緩緩滑坐在地。

天威難測。

他終于真切地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分量。在朱元璋面前,所謂的現(xiàn)代智慧,更像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現(xiàn)在,賭注已經擲下,剩下的,就看沈煉能查出多大的“雷”,以及那位洪武大帝,最終會如何裁決了。


更新時間:2025-09-02 18:5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