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gè)意想不到的人,敲響了我破屋的門。
是白天。一個(gè)灰撲撲的身影,裹著頭巾,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后,才輕輕叩門。
“誰?”我啞著嗓子問,警惕地靠在門后。
“小姐……是我……小桃!”門外傳來壓抑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小桃?
我的心猛地一跳。小桃是我從娘家?guī)нM(jìn)宮的貼身丫鬟,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家族出事,東宮清洗,我以為她早就……
我猛地拉開門。
一個(gè)瘦小的人影閃身進(jìn)來,迅速關(guān)上門。
摘下頭巾,露出一張蒼白憔悴、滿是淚痕的臉。正是小桃!她瘦脫了形,穿著最下等粗使宮女的衣服。
“小桃!真的是你!”巨大的震驚和一絲微弱的暖意沖擊著我,我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
“小姐!”小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我的腿放聲痛哭,“小姐……奴婢終于找到您了……您受苦了……”
她的眼淚滾燙,滴在我冰冷的褲腿上。
主仆二人抱頭痛哭。在這間破敗冰冷的屋子里,仿佛找到了最后一點(diǎn)依靠。
哭了許久,小桃才抽噎著告訴我,家族出事那天,東宮大亂,她被打暈了丟進(jìn)柴房,后來和其他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下人一起,被罰沒入掖庭宮做苦役。她一直偷偷打聽我的消息,花光了所有積蓄才買通一個(gè)采買太監(jiān),打聽到我的住處,趁今天出宮采買的機(jī)會(huì),冒險(xiǎn)溜了出來。
“小姐,您怎么……怎么病成這樣?”小桃摸著我的臉,看著我身上單薄破舊的衣裳,眼淚又涌出來。
我搖搖頭,只問:“我爹娘……還有哥哥們……有消息嗎?”
小桃的眼神黯淡下去,搖搖頭:“流放北疆……天寒地凍,路途遙遠(yuǎn)……生死……不知。”她聲音哽咽。
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也破滅了。心沉入冰窖。
“小姐……”小桃突然壓低聲音,湊近我,帶著無盡的悲憤,“您知道嗎?老爺……老爺是冤枉的!”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她:“你說什么?”
“是真的!”小桃抹了把淚,眼中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恨意,“是太子!是太子殿下他……他授意人偽造的證據(jù)!構(gòu)陷老爺通敵!”
轟——!
像一道驚雷在腦子里炸開。
我眼前一黑,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土墻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你……你說什么?”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奴婢不敢胡說!”小桃哭著,語速極快,“是奴婢在掖庭宮偷偷聽到的!那天夜里,太子殿下的心腹密使來找管事的公公,塞了銀子,威脅他……奴婢躲在墻角,親耳聽到密使說:‘此事乃殿下授意,務(wù)必封口,否則……’那密使提到老爺?shù)拿?,還說‘偽造的書信務(wù)必處理干凈’!”
每一個(gè)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口。
通敵!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原來,不是父親被人陷害。
是趙珩!是他親手策劃了這一切!是他偽造證據(jù),構(gòu)陷忠良!是他親手把我向家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而我,竟然還曾天真地跪在他腳下,求他徹查?求他開恩?
真是天大的笑話!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
“噗——”
我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濺在灰撲撲的泥地上,刺目驚心。
“小姐!”小桃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推開她,扶著墻,大口喘氣,胸腔里火燒火燎地疼。
恨!滔天的恨意!瞬間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
難怪!難怪他留我一命!
難怪他把我丟在這鬼地方!
難怪他夜夜來此徘徊!
這不是仁慈!是貓捉老鼠般的戲弄!是勝利者俯瞰失敗者的嘲弄!他要看著我,看著他親手造就的這一切,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碾碎我的尊嚴(yán),摧毀我的身體,最終走向毀滅!
“趙珩……”我從牙縫里擠出這個(gè)名字,每一個(gè)音節(jié)都浸滿了血淚,“我要你償命!”
小桃嚇得捂住了我的嘴,驚恐地看向門外:“小姐!慎言!慎言??!”
我甩開她的手,眼神空洞地看著地上那灘血,渾身冰冷刺骨。
小桃告訴我,她不能久留,必須在天黑前趕回掖庭宮,否則會(huì)被發(fā)現(xiàn)。她哭著把自己偷偷攢下的、僅有的幾枚銅錢塞進(jìn)我手里。
“小姐……您一定要撐住……要活著……活著才有希望……”她一步三回頭,最終消失在巷口。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手心那幾枚帶著她體溫的銅錢,又看看地上那灘暗紅的血。
活著?
為誰活?為向家滿門的血仇活!
為了親手殺了趙珩!
這個(gè)念頭像地獄之火,熊熊燃燒起來,支撐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
那天晚上,當(dāng)馬蹄聲再次響起時(shí),我的反應(yīng)完全不同了。
我靜靜地坐在炕沿上。手里緊緊攥著小桃留下的那幾枚銅錢,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腳步聲停在門外。
踱步。
我聽著。不再是恐懼,不再是煎熬,而是一種冰冷的、淬了毒的平靜。
我站起身,走到門后。
沒有憤怒的嘶吼,沒有瘋狂的舉動(dòng)。
我只是靠得離門板更近。
近到能清晰地聽到門外他呼吸的節(jié)奏。
甚至能感受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微弱暖意。
趙珩。
你夜夜站在這里。
是想聽我痛苦的呻吟?看我絕望的掙扎?
好。
我成全你。
我輕輕地、刻意地咳嗽起來。不再是壓抑的悶咳,而是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虛弱感,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牽動(dòng)著肺腑的劇痛。
咳!咳!咳!
一聲比一聲凄慘,一聲比一聲破碎。
門外的踱步聲,倏然停住。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覺到,門外那道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門板,落在我身上。
我咳得更厲害了。彎下腰,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喉嚨里再次涌上腥甜。我強(qiáng)行咽了回去。
時(shí)間一分一秒過去。
門外一片死寂。只有我凄厲的咳嗽聲在破屋里回蕩。
他沒有離開。
也沒有上前。
就那樣站著。
像是在無聲地欣賞。
我的恨意,在每一口空氣吸入肺腑的冰冷痛楚中,瘋狂滋長。
好,很好。你就聽著。
聽著我是如何被你親手碾碎。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你夜夜聽著這聲音!
聽它提醒你,你造的孽!
這成了我們之間新的、無聲的較量。
他夜夜來,沉默地站在門外。
我夜夜咳,咳得肝腸寸斷,咳到聲嘶力竭。
有時(shí)咳得太狠,會(huì)真的嘔出血來。我就用手指沾著那溫?zé)岬难诒涞哪嗟厣?,一遍一遍地寫他的名字——趙珩。然后,再用腳狠狠抹去。
仿佛這樣,就能詛咒他。
深秋了。寒意刺骨。
我靠著小桃那幾枚銅錢換來的最劣質(zhì)的炭,勉強(qiáng)維持著土炕的一點(diǎn)暖意。但杯水車薪。
咳嗽越來越重,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走路都開始發(fā)飄。
我知道,這樣下去,我可能熬不過這個(gè)冬天。
也好。死在仇人面前,讓他親眼看著。
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油盡燈枯的時(shí)候,轉(zhuǎn)機(jī)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xiàn)了。
一個(gè)傍晚,我拖著病體去巷子口的水井打水。
水井旁聚集著幾個(gè)洗衣歸來的婦人,正壓低聲音興奮地議論著什么。
“聽說了嗎?太子爺要大婚了!”
“真的假的?娶誰?”
“還能有誰!柳相爺家的千金!柳含煙小姐?。∧强墒蔷┏堑谝徊排婷廊耍「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嘖嘖,早就該娶了!之前那個(gè)……晦氣!”
“可不是嘛!大婚的日子都定了!就在下月初六!聽說整個(gè)京城都張燈結(jié)彩了!咱們這破巷子估計(jì)也能沾沾光,多點(diǎn)喜慶氣兒……”
轟——
我提著破木桶的手猛地一松。
哐當(dāng)!
木桶砸在井沿上,又滾落在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井邊的婦人們嚇了一跳,紛紛看過來。
“喲,是她啊……”
“嘖,嚇我一跳?!?/p>
“快走吧快走吧,沾了晦氣……”
她們像躲瘟疫一樣,提著東西快步離開了。
我僵在原地。
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比深秋的井水還要冷上千百倍。
他要大婚了。
娶柳含煙。
那個(gè)在我還是太子妃時(shí),就常常在各種宮宴上,用溫柔似水卻暗藏鋒芒的目光看著我的柳家小姐。
下月初六。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夜夜來此。
不是折磨,不是戲弄。
是訣別!
是來看看我這個(gè)礙眼的、該死的舊人,究竟還有多久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好給他尊貴的新太子妃騰位置!
柳含煙……柳相……
電光火石間,小桃的話再次炸響在耳邊——“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授意人偽造的證據(jù)!構(gòu)陷老爺通敵!”
柳相!柳含煙的父親!當(dāng)朝宰相!權(quán)勢熏天!
是了!是了!只有柳相,才有這個(gè)能力偽造足以扳倒我父親這個(gè)兵部尚書的“鐵證”!
是趙珩和柳相聯(lián)手!為了鏟除異己,為了給柳含煙鋪路!為了穩(wěn)固他太子的地位!
他們聯(lián)手,把向家推進(jìn)了地獄!
而我向晚,成了這場骯臟交易里,最礙眼的絆腳石,最該被清除的污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