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對外嘛,光聽這名字都覺得是浪漫的生死離別,悲情的孟婆湯。但在我老玄真眼里,它就是個巨大無比的“轉(zhuǎn)運站”。24小時不打烊,流水線作業(yè),比我生前干的那些停尸房還高效。日復一日,魂來魂往,喝湯,忘卻,投胎。我,堂堂大活人……哦不,大“死”人一位,就在這兒,穿著我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白大褂,手持我的“驗魂工具包”,干著我那份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職業(yè)——奈何橋法醫(yī)。
我的“實驗室”設(shè)在橋頭不遠處一座廢棄的城隍廟里。廟門早就斜了,屋頂也破了好幾塊,但勝在僻靜,且能俯瞰整個奈何橋。燭火搖曳,照亮了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法醫(yī)器械”——用幽冥石打磨的魂魄分析儀,能捕捉魂魄殘余漣漪的“靈波探測器”,以及一套我用彼岸花藤自己編織的“魂體固定架”。生前,我解剖的是血肉,分析的是骨骼。死后,我研究的卻是虛無縹緲的魂魄,它們的能量波動,它們的因果紋理,以及那些本該被孟婆湯徹底洗滌干凈,卻偏偏頑固地殘留在魂魄深處的“傷痕”。
最近這奈何橋上,出了點“怪事”。
頭一回引起我注意的,是個叫李翠花的魂。按檔,她陽壽已盡,自然死亡,喝完孟婆湯就該去投個好胎。可當我下意識地用我的“靈波探測器”在她身上掃過時,發(fā)現(xiàn)了一絲不對勁。她的魂魄深處,竟有一道極淡的、近乎透明的“裂痕”。那不是魂魄分解重組的正常過程,更像是某種外力導致的、微不可察的損傷。當然,孟婆她老人家沒發(fā)現(xiàn),那些日夜勾魂索命的司職小鬼們更不會在意。他們只管數(shù)目對不正。
我把李翠花的魂魄截留下來,在城隍廟里架上了我的“魂體固定架”。李翠花是個老太太,魂體也呈現(xiàn)出一副佝僂的模樣。我點燃一支冥香,香煙裊裊升起,在魂魄周圍形成一圈微弱的結(jié)界,防止魂魄逸散。我用幽冥石刻制的小刀,輕輕劃過那道“裂痕”。沒有血,沒有肉,只有一片虛無,但我的“心眼”卻能“看到”那道裂痕深處,藏著一縷極小的、與李翠花自身因果線格格不入的“異物”。像是一種能量殘渣,又像是一段被硬生生抽離的記憶碎片。
這可就怪了。孟婆湯號稱能洗滌一切記憶和業(yè)力,讓魂魄純凈如初。可這李翠花魂魄里,怎么還有“異物”?
我的這番“多管閑事”,很快就引起了地府一些“有心人”的注意。三天兩頭,就有小鬼來我這兒晃悠,先是說我私扣亡魂,影響輪回秩序,后是暗示我在奈何橋邊搞這些“旁門左道”,會惹得上面不高興。
“玄真大人,”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吏,身披不知哪里撿來的破爛官服,手里拿著一份皺巴巴的公文,“您這……是在地府搞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好事,但您這兒是奈何橋!是‘忘川之地’!要的是‘忘’,您這兒是‘查’,查來查去,查出事兒來,誰能兜著?”
我頭也沒抬,捏著我的“靈波探測器”,對著下一位被我“隨機抽取”的魂魄一頓猛掃:“查出事兒?我還沒查呢,就有人坐不住了。你告訴你們主管,我玄真生前是個法醫(yī),死后,這職業(yè)病可沒改!只要有個魂魄不對勁,我就要查個水落石出!”
那小吏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又不敢真把我怎么樣。這地府里,勾魂索命,判官定罪,各司其職,唯獨沒我這號“法醫(yī)”。我是個例外,一個沒人知道該怎么處理的例外。我這“奈何橋法醫(yī)”的頭銜,還是我自己封的。
其實我玄真也不是天生愛惹事。生前,我的人生是一場永無休止的“真相追逐”。我的解剖刀、我的試管、我的顯微鏡,就是我對抗謊言和黑暗的武器。最后,我就是因為查了一樁大案,線索直指某個不該惹的人物,才不明不白地死掉。
我死后,魂魄被勾到幽冥。本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可當我在奈何橋邊徘徊時,那些過往的魂魄,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那些不甘的怨念,竟像一個個待解的“謎團”,不斷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即便到了地府,謊言和黑暗也從未消失。甚至,它們在這里,更隱蔽,更深沉,因為它們披上了“天道輪回”、“因果報應”的外衣。
我玄真,不信這套。我只信證據(jù),只信真相。
李翠花僅僅是個開始。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陸陸續(xù)續(xù)又截留了十幾個魂魄。他們的“死因”各不相同,有老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橫死的。但他們的魂魄深處,無一例外,都存在著那種與李翠花相似的“裂痕”和“異物”。有些甚至更加明顯,異物的能量殘渣強大到幾乎能扭曲魂體的正常形態(tài)。
這絕不是巧合。
我打開我的“魂魄檔案柜”,里面密密麻麻地堆放著我這些日子來收集的“證據(jù)”——幽冥石拓印下的魂魄“指紋”,靈波探測器記錄的“能量光譜”,甚至還有一些我從魂魄深處剝離出來的、細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記憶碎片”。
這些碎片,零散而混沌,但它們拼湊起來,卻勾勒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在地府的深處,在輪回秩序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一股不為人知的力量,正在悄悄地,甚至是有目的地,對過往的魂魄做著手腳。
那天夜里,城隍廟外,冥風呼嘯。我把所有“異樣魂魄”的資料攤開在桌上,目光一一掃過。李翠花、張大福、王二麻子……這些本該按部就班進入輪回的普通魂魄,它們的“死亡”竟然并不簡單,它們的“重生”可能也并不尋常。
我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地府的那些“神”,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主宰生死輪回的“尊者”,他們是真的在“慌”了。因為我這把“法醫(yī)之刀”,已經(jīng)不僅僅是切開了魂魄,更是切開了掩蓋在地府深處,綿延萬年的……舊案。
我的奈何橋法醫(yī)生涯,才剛剛開始,卻已然踏入一個注定要掀起軒然大波的漩渦。
我這城隍廟的實驗室,除了偶爾被風吹掉幾片瓦,平時是真他娘的清凈??山裉觳粚?。夜深了,外面的奈何橋上鬼影憧憧,但橋頭總算沒那么多魂,孟婆老人家也準備歇一歇。我正點著一盞幽冥骨油燈,對著最新截留的一個魂魄——一個叫劉三的,生前是個殺豬匠,魂魄帶著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血腥氣——用我的靈波探測器做精細分析。這殺豬匠魂魄深處的“裂痕”可比之前那些都要明顯,而且那“異物”的能量波動,帶著一種奇特的……黏性。
“咚!咚!咚!”
三聲低沉的敲門聲。不是風聲。是那種帶著點兒試探,又有點兒不耐煩的敲門聲。
我眉毛一挑。地府的小鬼差們一般不敢這么直接地來我這兒,他們都是在橋頭晃悠,或者隔著老遠沖我喊話。這敲門聲,來頭不小。
我放下探測器,握緊旁邊那把幽冥石研磨的小刀,這玩意兒雖然是用來“解剖魂魄”的,但在必要時刻,削個鬼的角還是綽綽有余的。
“誰???大半夜不睡覺,瞎溜達什么?”我沒好氣地喊了一句。
門外沉默了一瞬,然后傳來一個低沉,帶著點兒磁性,又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調(diào)侃意味的聲音:“玄真法醫(yī)果然是……個性十足。小生夜游至此,冒昧求見,未曾想打擾了法醫(yī)大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p>
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稱呼倒新鮮。我推開吱呀作響的破廟門,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他沒有穿地府小吏那種寒酸的制服,而是一身黑色長袍,邊緣繡著暗金色的紋路,材質(zhì)我看不懂,但一看就不是凡品。他臉上帶著一張青銅面具,只露出兩只幽深的眼睛,在骨油燈微弱的光下,散發(fā)著攝人的審視感。面具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顎線,身材修長,手執(zhí)一柄白骨扇,扇骨像是某種不知名神獸的骨骼打磨而成,透著一股邪性。
這架勢,絕不是什么普通的小鬼。
“小生?”我挑眉,上下打量著他,“裝嫩也不是這么裝的。閣下誰???有何貴干?不知道我這里晚上辦公,謝絕參觀?”
那人輕笑一聲,笑聲低沉,帶著一種能讓人骨頭發(fā)酥的魅力。“玄真法醫(yī)果然是快人快語。小生便是……你口中那些‘有心人’之一。冥府司判,墨淵。”
墨淵?我心頭一震。冥府司判,那可是十大閻羅殿下掌管文書、審判、檔案的重要官員,地位比那些小吏高了不止一截。他竟然親自跑我這破廟來了?而且他那聲“有心人”,是明晃晃地承認他盯著我呢。
“冥府司判?稀客啊。”我嗤笑一聲,并沒有因為對方的身份而露怯,“墨大人不在判官殿里批閱文書,跑我這‘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場子里來做什么?是想給我下工作通知,還是……送慰問品?”
墨淵手中的白骨扇輕輕敲擊著掌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的目光透過面具,仿佛能看穿我周身的一切虛妄?!靶娣ㄡt(yī)的幽默感,在地府也算是獨樹一幟。本官此來,是想親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傷痕’,能讓玄真法醫(yī)不惜擾亂輪回秩序,也要刨根問底。”
“擾亂秩序?墨大人這話可要謹慎。我玄真截留魂魄,是為了查明真相,維護更根本的秩序?!蔽依浜咭宦?,把他引進了實驗室。他掃了一眼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我指了指劉三的魂魄,它被固定在彼岸花藤架上,若隱若現(xiàn)?!爸Z,墨大人請看。這就是我說的‘裂痕’。它不是因魂魄自然消散重組而生,而是外力所致,其內(nèi)部殘留著一種極不自然的能量體。這些能量體,我稱之為‘異物’。它們像寄生蟲一樣,吸附在魂魄核心,干擾了魂魄的完整性,甚至可能影響到魂魄的未來投胎?!?/p>
墨淵走近劉三的魂魄,他的目光極度專注,仿佛能穿透虛無。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尖上散發(fā)出淡淡的幽光,輕輕地劃過劉三魂魄上的裂痕。沒有接觸,卻仿佛能感受到什么。
“這種能量……”墨淵的聲音透著一絲凝重,“似曾相識,卻又……截然不同。”
“哦?”我心中一動,“墨大人也認識這種能量?可否賜教?”
墨淵沒有回答我,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我擺在桌上的一排拓印板。那是用幽冥石制作的,能將魂魄深處的紋理和異物印記拓印下來。我一共拓印了十幾個,每個魂魄的異物能量紋理都有細微不同,但又有著某種共通的詭異圖案。
他伸出手,輕輕拿起其中一塊拓印板。那上面印著的是李翠花魂魄的異物紋理,一個極小的,像扭曲的符文般的印記。
“這個印記……”墨淵的語調(diào)變得更加低沉,帶著一絲探究,“玄真法醫(yī)可曾見過類似的記載?”
我搖了搖頭:“我的‘法醫(yī)檔案’里可沒什么神仙符文的記錄。我只知道,這玩意兒不是李翠花自己長出來的,也不是孟婆湯洗不掉的?!?/p>
墨淵摩挲著那塊拓印板,半晌,才緩緩開口:“地府之中,掌管生死輪回的權(quán)力,自古便由十大閻羅殿共同維系。然而,權(quán)力,即便在幽冥,也難免滋生腐朽?!彼D了頓,抬眼看向我,面具后的眼神,此時竟顯得有些深邃,又帶著一絲審視,“玄真法醫(yī),你可知道,有些人的‘輪回’,并不掌握在天道,亦非判官筆下,而是掌握在……某些自以為是‘天道’的人手中?!?/p>
我心頭一凜。墨淵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接剖開了地府最核心的秘密。他不僅承認了我的懷疑,甚至暗示了幕后黑手的存在和動機——篡改輪回,操控命運。
“你……是在警告我,還是在引導我?”我瞇起眼睛,警惕地看著他。這個男人,太危險了。他明明親自來了,卻又藏著掖著,不肯完全掀開底牌。
墨淵輕笑一聲,收回了目光,將拓印板放回原處。他的視線掃過我,帶著一種玩味的審視,仿佛在估量著什么?!靶娣ㄡt(yī),你的‘職業(yè)病’,本官深表敬意。但有些‘病’,一旦牽扯到了幽冥的根基,可就不僅僅是法醫(yī)的工作范圍了。”
他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聲音恢復了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調(diào)侃。“今日一見,玄真法醫(yī)的風采,倒是讓本官印象深刻。日后若有閑暇,不妨來判官殿,本官的案頭,倒是有些有趣的‘疑案’,或許玄真法醫(yī)會很感興趣。”
“你是叫我主動送上門去?”我嗤笑。
他沒回頭,只是肩膀輕微聳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是邀請,也是……提醒。地府的‘水’深著呢,法醫(yī)大人,別把自己淹死了。”
說完,他身形一晃,瞬間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以及白骨扇上殘余的冷冽氣息。
我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又看了看桌上那些詭異的拓印板,心頭翻涌。墨淵的話,是警告,是線索,更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他知道我很危險,卻又主動靠近,甚至拋出誘餌。這冥府司判,并非善類,也絕非等閑。
我的法醫(yī)刀,不僅僅要切開魂魄的真相,看來,還要開始解剖地府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