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腳剛抬起,門就在背后“咔”地一聲關(guān)上了。
那聲響,像有人甩了他一耳光——清脆、冷、干脆。鎖舌咬進(jìn)槽口的瞬間,整條走廊仿佛被抽空了氣??諝獬林氐么粍樱B呼吸都黏在喉嚨里。他沒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怕一轉(zhuǎn)頭,看見的不是鐵門,而是別的東西,不該出現(xiàn)在這兒的東西。
肩上的消防斧壓著骨頭,金屬桿硌著鎖骨,每走一步,整棟樓的重量都順著腳底往上拽。褲兜里的鑰匙棱角分明,一下下磕在大腿外側(cè),像是在提醒:你還活著,還在動??蛇@提醒讓他更慌?;钊瞬辉撛谶@種時候還清醒地走路。
地上的黑血在爬。
不是流,是爬。
從磚縫里鉆出來,像細(xì)小的觸手,貼著墻根往前伸,比剛才快了半寸。林野蹲下,手指懸在門框底下,離那黑血只差一指。那氣味沖進(jìn)鼻腔——不臭,也不血腥,是種混著鐵銹和濕羊皮的甜腥,像剛剖開的胎盤裹著嬰兒。
他聞過這味。
三天前,王叔死在消防栓邊上,嘴里吐的就是這個。他蹲著查瞳孔,卻發(fā)現(xiàn)王叔眼球上浮著一層膜,像菌絲,緩緩蠕動。他伸手去擦,指尖剛碰眼角,那膜“啪”地裂開,底下全是黑點,一圈,三十七個。
跟門外撞門的節(jié)奏一樣。
林野吸了口氣,把那些畫面壓下去。他伸手探進(jìn)門底,摸到冰箱支架——昨晚他親手拆的。原是加固廚房隔板用的,現(xiàn)在只剩兩根銹鐵條連在墻上,卷邊,發(fā)脆。
他猛地一拽,鐵條撕開水泥,碎屑嘩嘩掉落。拖著它走到門前,卡進(jìn)門縫。金屬刮著水泥,火星四濺,聲音像指甲劃黑板。歪歪斜斜,但能頂住。
剛松手,門猛地一震。
鉸鏈“吱”地叫,像要斷。外面不是敲,是撞。用身體撞。一下,又一下,每0.8秒一次,不多不少,像心跳。
林野盯著門縫。
半片指甲卡在木條裂縫里。
灰白,邊緣發(fā)黑,根部撕裂。他認(rèn)得。三天前王叔遞水,拇指一滑,指甲崩了一角。他還笑:“老了,指甲脆。”林野也笑:“您這手比鋼筋還硬?!笨涩F(xiàn)在這片指甲,像是從尸體上剪下來,塞進(jìn)去的。
他盯著。
指甲動了。
不是風(fēng),不是震——是被門里滲出的液體推著,往里滑了半毫米。緊接著,刮擦聲來了,細(xì),但清楚,像指甲在刮木頭。那聲音,跟樓下剁肉的節(jié)奏疊在一塊——每0.8秒一下。
林野猛地抬頭。
剁肉聲來自一樓便利店。末日開始后,這聲就沒停過。起初他以為是幻聽,后來發(fā)現(xiàn),每天凌晨兩點十七分,準(zhǔn)時響,三分鐘,不多不少。那天他從貓眼往下看,只看見一把生銹的菜刀懸在空中,沒人握,卻一下下砍在案板上,濺起的不是肉,是黑血。
現(xiàn)在,這聲、撞門聲、刮擦聲,全對上了。
三個節(jié)奏,一個頻率。
太陽穴突突跳,耳朵開始嗡鳴。他摸出煙盒,手抖,點了三次才點著。煙霧里,他忽然明白:這些聲音,從來不是亂的。
它們是信號。
是有人,或者什么東西,在傳話。
他掐滅煙,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鋁鍋掛在鉤上,鍋底一層灰。他摘下來,回到門前,鍋底朝下壓住門縫。蛆正往上爬——米粒大,乳白,頭微黑,剛孵出來的那種。
“啪。”
鍋壓下去,蛆爆開,汁混著血從鍋邊淌出,那股羊水的腥甜直沖腦門。林野胃里一抽,沒退。他知道,這些東西爬到臉上,會鉆進(jìn)鼻子、耳朵,順著黏膜往腦子里鉆。
他見過陳老師被寄生。
那晚她在陽臺拉小提琴,琴聲像哭。林野爬上隔壁陽臺勸她,卻發(fā)現(xiàn)她眼角全是蛆,正從淚腺往顱內(nèi)鉆。她還在拉,手指在弦上滑,音符卻越來越亂,最后變成一段旋律——C、E、G、A,四個音,反復(fù)。
現(xiàn)在,這段旋律在他腦子里響。
他甩頭,逼自己清醒。冰箱的綠燈一閃,照出門縫邊更多蛆,從黑血里鉆出,成群,像被誰叫過去。
林野猛地想起什么,沖進(jìn)臥室翻出望遠(yuǎn)鏡。
王叔留的,說防賊。鏡片蒙霧,他哈了口氣,擦凈,對準(zhǔn)西窗的小廣場。
二十米外,孕婦尸體坐在便利店臺階上。
藍(lán)裙褪色,右手拍肚子,每0.8秒一下。懷里抱著布偶熊,左眼空,棉絮露出來。陽光斜照,影子拉得老長,可地上沒腳印——她不是走來的,是被人“放”在這兒的。
林野調(diào)焦。
熊肚子鼓著,像塞了東西。放大,看到縫合線,針腳歪,紅毛線縫的。那紅線,他認(rèn)得——王叔老婆失蹤那天,手里攥著保胎單,肩上掛著同款熊。她說:“孩子還沒出生,先有個伴?!蹦切茏笱垡彩菈牡?,線頭松了。
現(xiàn)在,熊肚子里的東西在動。
輕輕起伏,每八分鐘一次,和拍腹節(jié)奏一致。
林野手指發(fā)抖。警方通報寫過:孕婦死于三天前下午四點三十二分,胎兒顱骨碎裂。可現(xiàn)在,熊肚子里的“心跳”是真的。
他剛放下望遠(yuǎn)鏡,尸體睜眼了。
眼皮不是掀開,是從中間撕裂,像布被扯開。裂口后沒有眼球,是三十七個黑點,環(huán)形排列,像復(fù)眼。陽光照在鐵欄上,影子里浮出數(shù)字:037、038、039……一直到073。
失蹤者編號。
他記得,037是紅裙女孩,七歲,跳皮筋時不見的;073是最后一個流浪漢,酗酒,瘋的??蛇@些數(shù)字不該在這兒,更不該在陽光下顯出來。
他退了兩步,手里還攥著手機卡。
背面刻著一行小字:“記憶不可信,時間已重置。”
王叔尸體口袋里找到的。手機燒了,卡還在。字是用指甲劃的,深淺不一,像臨死前刻的。
他走到客廳角落,老式撥盤電話,黑殼,線早斷了。他拆開后蓋,把卡塞進(jìn)電路板空槽,接上從冰箱扯下的電線。銅絲裸露,一碰,火花“啪”地閃。
屏幕亮了。
綠光映出:短信接收(1)。
發(fā)送時間:三天前凌晨2:00。
發(fā)件人:601。
內(nèi)容:血壓計過期了,別信讀數(shù)。
601是王奶奶,獨居,高血壓。林野記得她常買低鈉鹽。末日前一晚,她來買藥,說血壓計不準(zhǔn),高壓220,可她感覺還好。他勸去醫(yī)院,她搖頭:“機器老了,人還沒壞?!?/p>
這短信,是系統(tǒng)癱瘓前她最后發(fā)的。
可三天前的短信,怎么現(xiàn)在才到?
林野盯著屏幕,手指發(fā)涼。他忽然懂了——這棟樓的時間,可能不是直的。
他調(diào)出通話記錄。
最新一條,王叔的號碼。
通話時長:3分17秒。
和第一章貓眼對視的時間,一模一樣。
他按下播放。
聽筒里先是滋滋聲,接著人聲疊起來:“換班時間到了?!毕仁峭跏宓穆曇?,然后是孕婦,再是陳老師,最后混成一片,像整棟樓的人在低語,像不同時間的同一個人,在同一個頻率上震動。
林野猛地掛斷。
門縫的液體又來了。
這次不是滲,是噴。
黑血帶泡,從門底沖出來,像高壓泵。林野抓起鋁鍋去舀,鍋底殘留的面粉一碰液體,立刻冒血泡,嘶嘶響。他沖進(jìn)廚房,翻出顯微鏡——修表用的,80倍。
滴一滴液體上玻片,調(diào)焦。
菌絲網(wǎng),密密麻麻,節(jié)點像神經(jīng)節(jié),結(jié)構(gòu)和人腦中樞驚人相似。更邪的是,這些菌絲在跳,每0.8秒一次。
和撞門、剁肉、拍腹……全對上了。
他倒出半瓶酒精,潑向血泊。
火“騰”地?zé)饋?,藍(lán)帶綠,火里傳來嬰兒哭。火焰扭曲,映出幾張臉:紅裙女孩、孕婦、王叔、陳老師。嘴在動,沒聲,哭聲卻從火里傳出。三秒后,火滅,灰燼拼成箭頭,指向樓下202。
林野盯著那箭頭。
202……空房。
至少登記上市。
可他巡邏時聽過里面?zhèn)麂撉俾?,正是陳老師最后拉的那段。他敲門,沒人應(yīng)。第二天再去,門縫有血,門把手上五個指印,指尖朝內(nèi),像有人從里面摸過。
他走向202。
門關(guān)著,漆剝落,露出霉?fàn)€的木紋。他用斧柄撬門縫,剛插進(jìn)去,門縫里突然伸出十幾根手指。
蒼白,關(guān)節(jié)反彎,指甲涂成鋼琴鍵的黑白。
林野猛推斧柄,金屬刮漆面,火花四濺。手指縮回,但門鎖“咔”地響了,像從里面反鎖。
他低頭看樓道那臺鋼琴。
公共的, давно沒人碰?;覊m厚,但有三十七個血手印,每個按在不同的鍵上。C、E、G、A……他試著按下一個和弦。
“咚——”
音落,地板立刻滲血,順著磚縫流,組成五線譜。譜號位置,正好是紅裙女孩的生日:0703。
林野呼吸一緊。
不是巧合。
是密碼。
他回到601門口,掏出B棟602的鑰匙。
王叔遺物里唯一一把外棟的。鑰匙槽里灌滿黑血,凝固發(fā)硬,像被人硬塞進(jìn)去的。他撕開胃藥鋁箔,裹住鑰匙頭,插進(jìn)鎖孔。
推進(jìn)時,鎖芯里傳出聲音。
先是王叔:“別開門……”
接著是孕婦喘氣:“它要出來了……”
最后是陳老師的哼唱,就是那段C-E-G-A。
他轉(zhuǎn)動鑰匙。
腐臭味涌出,一張紙角飄出來,焦邊,印著尋人啟事殘片。照片模糊,是個紅裙小女孩。右下角血畫笑臉,三十七個點,和貓眼里睫毛數(shù)一樣。
鑰匙還在轉(zhuǎn)。
鎖芯深處,齒輪咬合,像機器啟動。紙角被吸回去,消失在黑暗中。林野手指貼在門板上,感覺里面?zhèn)鱽聿珓樱裥奶?,又像鐘表走?/p>
他還沒松手,鑰匙突然發(fā)燙,鋁箔冒煙。
他猛地抽手,后退三步。
門縫里,緩緩滲出一滴液體。
不是黑血,是透明的,像水,卻閃七彩光。它落地不散,慢慢變成一個微型沙漏,上下各浮著三十七粒光點。
沙漏開始倒流。
林野太陽穴突突跳,記憶像潮水沖上來。
他想起來了。
三天前,他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常的。
他是最后一個。
那天凌晨兩點,整棟樓的人都收到短信:“換班時間到了。”
他們一個個走進(jìn)202,再沒出來。
王叔是第37個。
他進(jìn)去前,回頭看了林野一眼,嘴動了動。
林野以為他在說“小心”。
現(xiàn)在他懂了——他在說“別信”。
別信你看到的。
別信你記得的。
別信時間。
他低頭看手機卡。
背面字跡在燈下反光:“記憶不可信,時間已重置?!?/p>
他明白了。他能活到現(xiàn)在,不是運氣,是他從沒真正進(jìn)過202。他的記憶被重置了無數(shù)次,每次都從“門關(guān)上”那一刻重新開始,像一段循環(huán)錄像。
而這一次,他看見了沙漏。
沙漏倒流的盡頭,是037號房。
紅裙女孩的房間。
他轉(zhuǎn)身,走向樓梯。
每一步,地板滲血。
每一層,數(shù)字浮現(xiàn):037、038、039……
直到他站在307門前。
他的家。
門開著。
屋里,他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窗外。
他抬頭,沖林野笑:“你終于來了?!?/p>
“我們該換班了?!?/p>
林野沒動。
他知道,只要走進(jìn)去,他就會變成“屋里的人”,而真正的他,永遠(yuǎn)困在循環(huán)外。
他舉起消防斧,砍向門框。
木屑飛,電線斷,整棟樓的燈“啪”地滅了。
黑暗中,鋼琴聲響起。
C、E、G、A,循環(huán)。
地上的血開始流,組成新五線譜。
這一次,譜號是“∞”。
沙漏停了。
林野站在樓道,斧頭滴血。
他知道,下一循環(huán)快來了。
但他也知道了真相。
他們不是在躲怪物。
他們就是怪物。
“換班”,不是逃,是傳意識。
他摸出手機卡,咬破手指,在背面添了一行:
“別信讀書,也別信我?!?/p>
然后,把卡塞進(jìn)門縫。
黑血涌來,吞了它。
遠(yuǎn)處,剁肉聲又響了。
0.8秒一次。
像心跳。
像倒計時。
像鐘擺。
像某種老儀式的節(jié)拍。
林野靠墻,閉眼。
他知道,下一秒,他會再站到門前,腳剛離地,門在背后關(guān)上。
但這次,他準(zhǔn)備好了。
睜開眼,他會第一時間看西窗。
看臺階上的孕婦。
看她懷里的布偶熊。
他會記住,熊肚子里的東西,每八分鐘動一次。
他會記住,鋼琴上的三十七個血手印。
他會記住,沙漏倒流時,光點的數(shù)量。
然后,他會做一件從沒做過的事——
他不會去開任何一扇門。
他會等。
等到整棟樓的燈同時亮起。
等到所有編號在陰影里連成一線。
等到那句“換班時間到了”從他自己嘴里發(fā)出。
那時,他就會懂。
真正的出口,不在樓下,而在時間之外。
他睜開眼。
腳剛離地。
門在背后合上。
鎖舌咬進(jìn)槽,清脆,像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