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紙屑,像一場遲來的葬禮上的紙錢,紛紛揚揚地從我指間飄落。
整個打谷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我這瘋狂的舉動,震得說不出話來。那可是大學錄取通知書啊!是這個年代,能讓祖墳冒青煙、光宗耀耀祖的通天符!
我竟然,就這么把它撕了?
“啊——!”最先崩潰的,是陳巧。她看著滿地的碎紙片,發(fā)出了凄厲的、如同杜鵑啼血般的慘叫。她瘋了一樣地撲過來,跪在地上,徒勞地想把那些碎片拼湊起來。
那不是一張紙,那是她偷來的人生,是她一步登天的美夢?,F(xiàn)在,被我,親手撕得粉碎。
緊接著崩潰的,是我媽趙桂蘭。她兩眼一翻,指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迸出了幾個字:“你這個……瘋子!孽障!”然后,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我爹陳建國,則是一張臉由紅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白。他看著周圍村民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只覺得一輩子的老臉,都在今天丟盡了。他沖過來,揚起手,似乎想給我一巴掌,來挽回他那點可憐的“家主”尊嚴。
我沒有躲。我只是抬起頭,用一種冰冷到?jīng)]有一絲感情的眼神,迎著他的目光。
“打啊?!蔽艺f,“你這一巴掌打下來,我們父女的情分,就徹底斷了。”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看著眼前這三個我血緣上的至親,一個在地上撿拾著破碎的美夢,一個癱在地上撒潑咒罵,一個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我的心里,沒有一絲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蕪。
我轉(zhuǎn)過身,對著所有看熱鬧的村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
“我陳念,今天把話放這。這大學,我不上了。不是我考不上,是我不稀罕了。從今天起,我跟陳家,恩斷義絕。是死是活,各安天命?!?/p>
說完,我不再看任何人的反應,轉(zhuǎn)身,走回那個讓我窒息了十八年的家。
身后,是趙桂-蘭愈發(fā)惡毒的咒罵,是陳巧撕心裂肺的哭嚎,是村民們壓抑不住的、潮水般的議論。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我走進我的房間,從床板下的一個破洞里,摸出了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鐵盒。這是我全部的家當——靠我給村里的小孩補課、幫人抄寫東西,攢下的五十塊三毛七分錢。
我把錢揣進兜里,從墻上摘下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胡亂地塞了兩件換洗的衣服。
當我背著書包,準備離開這個家的時候,趙桂蘭已經(jīng)被人扶了回來。她堵在門口,雙眼赤紅,像一頭要吃人的母狼。
“你想去哪?我告訴你陳念,你今天要是敢踏出這個門,你就永遠別回來!我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求之不得。”我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我繞過她,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她在我身后,發(fā)出了最惡毒的詛咒:“你走了,我看你弟弟將來娶媳婦的彩禮錢誰出!你會遭報應的!你這輩子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我有沒有好日子過,不勞您費心。但是,沒有了我這頭血牛,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p>
說完,我再不停留,大步走出了這個院子,走出了這個村莊。
我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我用身上僅有的三毛七fen錢,買了一張去縣城的車票。在縣城的火車站,我看著售票口那塊寫著全國地名的木板,毫不猶豫地,指向了那個在新聞里剛剛被提及的、遙遠的南方城市。
“一張去深圳的票。站票就行?!?/p>
售票員遞給我一張綠色的、硬邦邦的卡紙車票。五十塊錢,瞬間就去了大半。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車票,走上了那趟擁擠、嘈雜、充滿了汗味和泡面味的綠皮火車。
“嗚——”
隨著一聲長長的汽笛,火車緩緩開動。我擠在車廂連接處,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貧瘠的黃土地。
我知道,我正在奔向一個完全未知的、充滿了機遇也充滿了危險的遠方。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但,奔向沒有他們的遠方,再難的路,也是通往天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