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那年的中元節(jié),天象詭異,一輪血月低垂,像是誰用指甲深深掐進天幕,
滲出了濃稠的血,將整個鄉(xiāng)野染成不祥的暗紅。我因為大學軍訓扭傷了腳踝,
醫(yī)生批了四天假。待在空了大半的學校里,骨頭縫里都透著無聊,一時沖動,
就踏上了回鄉(xiāng)下爺爺家的路。大巴只到村口,剩下的路得自己走。下車時,
血月的光潑灑下來,給熟悉的路標蒙上了一層陌生的、油膩的質感。風是涼的,
貼著地皮掃過來,卷起塵土和枯草碎屑,往人褲腿里鉆?;卮宓穆?,比記憶里荒涼太多。
幾年前明明通了水泥路,但眼下腳踩著的,卻大多是坑洼的土路,野草猖獗,
幾乎淹沒了小徑,邊緣處的水泥殘塊斷斷續(xù)續(xù),像是被什么巨物啃過,又隨意吐在一旁。
空氣里一股子土腥和植物腐爛混合的氣味。太靜了。連夏天的蟲鳴都聽不見一聲。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總趴著的黃狗阿黃還在,可它不像往常那樣搖著尾巴沖過來嗅我,
只是直挺挺地站著,像個褪了色的狗形木雕,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走近,又目送我遠去,
脖頸僵硬得詭異。我背后起了一層白毛汗,加快了腳步。路過幾戶人家,院門都緊閉著,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有不知哪家圈養(yǎng)的鵝,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短促的叫喚,聲音悶悶的,
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嘴,很快又死寂下去。
這不像我記憶里那個雞犬相聞、炊煙裊裊的村子。不安像藤蔓,悄悄順著小腿往上爬。
終于看到爺爺家那熟悉的黑瓦屋頂時,我?guī)缀跏桥苓^去的。推開虛掩的院門,
一眼就看見爺爺躺在屋檐下的老太師椅里,輕輕搖晃著,手里拿著一把蒲扇,
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血月的光落在他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愜意悠然。
我那顆懸了一路的心,咚一聲落回了肚子里。什么怪路,什么傻狗,什么緊閉的門戶,
瞬間都被拋到腦后。爺爺沒事,還好好的,這就比什么都強?!盃敔敚 蔽液傲艘宦?。
他聞聲轉過頭,瞇縫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驚喜溢出來:“小林?哎呦!我的乖孫咋回來了!
”他忙不迭地起身拉我,蒲扇丟到一邊,上下打量:“好好好,長結實了!回來好,回來好!
吃飯沒?啥時候到的?能住幾天?”他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拉著我的手不放,
一股熟悉的、老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煙味和皂角味驅散了我最后一點不安。我尷尬地笑了笑,
說腳傷了,請假回來的,就四天假,家里房間久沒住人,蚊蟲多,可能住不長。
爺爺臉上閃過一抹極快的神色,快得讓我以為是月光晃了眼,他隨即笑得更大聲,
用力拍我胳膊:“三天!住三天也好!陪爺爺說說話!”他拉著我坐下,
興致勃勃地問東問西,大學怎么樣,軍訓苦不苦,同學好處不。
又絮絮叨叨說村里這一年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添了大胖小子,
后山的野柿子今年結得特別繁。我笑著應和,血月的光照得院子一片暗紅,像蒙了層薄紗。
爺爺?shù)穆曇艉鲞h忽近。正說著,一股奇異的菜香從屋里飄出來,勾得我肚子咕嚕叫。
爺爺鼻子抽動兩下,笑得更開懷:“香!真香!是阿如!準是阿如把飯做好了!走走走,
吃飯去,你媽一早就念叨你呢!”我猛地一愣。阿如?
爺爺只有叫我媽的時候才會用這個舊稱呼??墒恰以缟喜鸥鷭寢屚ㄟ^電話,
她明明說還在南方的廠里加班,趕工費給得高,中秋都不一定能回來,
怎么……爺爺已經(jīng)不由分說拉著我往堂屋走。屋里燈光昏黃,桌上擺著幾盤菜,熱氣騰騰。
一個系著圍裙的身影正背對著我們,在灶臺邊忙碌。“媽?”我遲疑地叫了一聲。
那身影轉過身來,果然是我媽!她臉上帶著笑,額角還有汗:“回來啦?快,洗洗手吃飯,
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您……您怎么回來了?”我懵了。“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
”媽媽嗔怪地看我一眼,“知道你受傷,我還能不回來?快坐下。
”我暈乎乎地被按在凳子上。桌上的菜色香俱全,糖醋排骨油光紅亮,清炒小油菜碧綠脆嫩,
中間一大碗冬瓜火腿湯冒著誘人的熱氣。是我記憶里媽媽的手藝,分毫不差。
爺爺給我夾了一大塊排骨,催促著:“快嘗嘗,你媽的手藝是不是又精進了?”肉燉得極爛,
入口即化,酸甜適中。好吃??晌倚睦锬屈c疑慮混著肉塊一起咽下去,卡在喉嚨口,
不上不下。媽媽的笑容無懈可擊,忙著給我和爺爺盛湯夾菜。燈光下,她的影子投在墻壁上,
隨著動作晃動。爺爺?shù)挠白釉谝慌裕察o地端著碗。我低頭默默吃飯,糖醋汁粘在嘴角,
有點膩。屋外一絲風也沒有,血月的光被窗欞切成一條條,投在地上,像凝固的血痕。
晚飯后,爺爺拉我到院子里乘涼。血月似乎更亮了些,院子里那棵老棗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枝椏扭曲。爺爺又說起他年輕時跑船的經(jīng)歷,說過往的年景,聲音低沉緩慢。我聽著,
偶爾點頭,夜露漸漸上來,胳膊有些涼。忽然,他話頭一頓,停了下來。
院子里只剩下一種死寂。他轉過頭,
那雙看過幾十年風浪的眼睛在血月下閃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光,直直地看著我?!靶×职?,
”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什么,“你知道爺爺我,這輩子吃過最好的肉,是什么肉嗎?
”我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勉強笑笑,順著小時候猜謎的習慣答:“蝦肉?
您最愛白灼蝦蘸醬油?!薄安皇??!睜敔敁u頭,臉上沒什么表情?!澳恰切啡??
膏蟹那種?”“也不是?!彼旖撬坪鯊澚艘幌?,又似乎沒有。我連著猜了好幾個,
雞鴨牛羊,甚至驢肉、獐子肉,他都搖頭。血月的光照得他臉色明暗不定。
他往前傾了傾身子,太師椅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帶著一種混合了懷念、貪婪和一絲詭秘的神情,輕輕咂了咂嘴,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哈哈,
不逗你玩了……是……偽人的肉……”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味極致的美味,
眼皮微微耷拉,又猛地抬起,那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那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東西……”一陣冷風毫無征兆地卷過院子,吹得我汗毛倒豎。
偽人?什么是偽人?我想問,可喉嚨像是被那陣冷風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爺爺已經(jīng)靠回椅背,恢復了那副悠然的樣子,搖著蒲扇,
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我的幻覺。“吱呀——”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幾乎從凳子上彈起來。隔壁的王嬸探進半個身子,手里端著個粗瓷碗,臉上堆著笑:“三叔,
家里做了點醬瓜,給您和小林嘗嘗鮮?!彼抗鈷哌^我,笑容更盛,“小林回來啦?
真是巧了!”爺爺笑著起身去接:“哎呦,總是麻煩你惦記著。”我忙站起來叫了聲王嬸。
爺爺接過那碗醬瓜,和王嬸寒暄了兩句。一切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可是……爺爺看著王嬸的眼神……那不像平時看老鄰居的眼神。那眼神深處,
有一種極快掠過的、冰冷的東西,像是屠夫打量欄里的牲口,估摸著斤兩,
計算著從哪里下刀最省力。只是一瞬,他就移開了目光,又變回那個笑呵呵的鄰家老頭。
王嬸似乎毫無所覺,又跟我聊了兩句軍訓辛不辛苦,就笑著告辭了。爺爺端著那碗醬瓜,
站在門口,一直看著王嬸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才慢慢轉過身。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另外半邊隱在陰影里。他把碗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
手指在那粗瓷碗沿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夜里,我躺在老舊的木床上,翻來覆去。
窗外的血月光頑固地從窗簾縫隙里擠進來,在墻上投下一道細長的紅痕。
爺爺那句關于“偽人肉”的低語,還有他看著王嬸那詭異的眼神,在我腦子里反復盤旋。
偽人?到底是什么?是人嗎?還是別的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