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傳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殿內(nèi)。
蘇才人和周寶林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驚恐地看向我。
電光火石間，我來不及細思，幾乎是憑借本能，猛地將那張紙片連同錦囊一起塞進袖袋最深處，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同時抓起桌上一本攤開的賬冊，迅速蓋住了蘇才人剛才指出的那幾筆敏感賬目。
「快！收拾一下！」我壓低聲音，急促命令，自己則深吸一口氣，強迫臉上驚惶的神色褪去，換上一副略帶疲憊卻恭謹?shù)纳袂?，快步迎向殿門。
剛走到外間，明黃色的身影已邁入門檻。
「臣妾參見陛下?！刮覕狂判卸Y，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
「奴婢參見陛下?！固K才人和周寶林也慌忙跟著跪下，頭埋得極低。
陛下的目光在殿內(nèi)掃過，掠過桌上堆積如山的賬冊，掠過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灰塵味，最后落在我身上。
「還在忙？」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回陛下，蘇才人正在與臣妾核對一些往年賬目，力求清晰無誤?！刮掖怪鄞鹪挘奶绻?，袖袋里的那張紙片像一塊冰，貼著我的手腕，寒意刺骨。
「嗯?！顾恢每煞?，踱步走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本我剛蓋上去的賬冊，翻看了兩眼。
我的呼吸幾乎停滯。
但他似乎并未留意那幾筆被特意指出的賬目，只看了看最新的匯總數(shù)字，便合上了賬冊。
「進度如何？」
「回陛下，已清理完光熹三十五年至建元元年的部分賬目，發(fā)現(xiàn)些許疏漏之處，均已標注，待全部清查完畢，再一并呈報陛下御覽。」我斟酌著詞句，不敢多說一字。
「秦氏那邊呢？」
「秦昭容已驗收完畢，正在撰寫條陳。據(jù)她初步回稟，武庫司新械確有些許瑕疵，已詳細記錄在案。」我謹慎地回答。
陛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今日前朝，倒是熱鬧得很。」
我心頭一緊，不敢接話。
「彈劾秦氏跋扈干政的折子，堆了朕一桌子?！顾曇衾锫牪怀鱿才瑓s帶著無形的壓力，「說她一介后宮婦人，擅闖武庫司，指手畫腳，不成體統(tǒng)。」
我屏住呼吸：「秦昭容性子直率，一心只想為陛下分憂，查驗軍械時或許急切了些，但絕無干政之心。且此事乃陛下親口諭令……」
「朕知道?！顾驍辔?，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審視，「林婕妤，你說，朕讓秦氏去做這件事，是對，是錯？」
這是一個陷阱。
我若說對，便是贊同后宮干政，坐實了那些彈劾。
我若說錯，便是質(zhì)疑陛下的決定。
袖中的紙片冰涼刺骨，楚明空的絕筆像警鐘在我腦中轟鳴。
我垂下眼睫，輕聲道：「陛下圣心獨斷，所思所慮，非臣妾等所能妄測。臣妾只知，陛下讓秦昭容去，必有陛下的道理。武庫司軍械關(guān)乎將士性命、社稷安穩(wěn)，秦昭容能看出問題，于國于民，并非壞事。至于前朝物議，陛下乃明君，自有圣裁?！?/p>
我把問題輕巧地推了回去，只陳述事實，不評判對錯，最后還不忘捧他一句。
陛下看著我，許久沒有說話。
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拼命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后背卻已滲出冷汗。
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還是只是在試探我？
就在我?guī)缀跻獡尾蛔〉臅r候，他終于再次開口，語氣卻緩和了些許：「你倒是會說話?！?/p>
他踱開兩步，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對著我：「明日，朕會下旨申飭武庫司督辦不力，以次充好。至于秦氏……功過相抵，不予褒貶?！?/p>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氣。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陛下保下了秦昭容，也借此敲打了武庫司甚至其背后的勢力。
「陛下圣明?！?/p>
「至于那些彈劾的折子，」他頓了頓，聲音里透出一絲冷意，「朕已留中不發(fā)。」
留中不發(fā)，這意味著他壓下了那些反對的聲音，但并未銷毀，隨時可以再次拿起。這是帝王心術(shù)，既是保護，也是懸在頭頂?shù)囊话训丁?/p>
「朕來看看，你們查出些什么‘疏漏’?！顾鋈晦D(zhuǎn)身，重新走向書案。
我的心猛地又提了起來。
蘇才人和周寶林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他隨手拿起幾本賬冊，快速翻閱著。殿內(nèi)只剩下紙頁翻動的沙沙聲，每一響都敲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
他的目光忽然在其中一頁停頓下來。
我的呼吸一滯——那正是之前蘇才人指出有問題的那幾筆賬目所在！
他手指點著那模糊的款項名稱和數(shù)額，眉頭微蹙：「這筆五千兩的支出，用途標注不清，時間……是三年前秋，明空去世前后。核查清楚了嗎？」
來了！
我努力讓聲音不帶一絲顫抖：「回陛下，正在核查。年代久遠，單據(jù)或有遺失，需與內(nèi)廷司、甚至前朝相關(guān)部門存檔比對，方能確認具體用途。臣妾已命人調(diào)閱相關(guān)卷宗。」
我說得合情合理，將調(diào)查引向繁瑣的流程，為自己爭取時間。
陛下盯著那賬目看了良久，指尖無意識地在那數(shù)字上敲了敲。
「查?！顾徽f了一個字，聲音聽不出情緒，「一查到底。朕要知道，每一兩銀子，到底花在了哪里?！?/p>
「是，臣妾遵旨。」我躬身應(yīng)下，心跳如擂鼓。
他放下賬冊，似乎終于失去了興趣。
「時候不早了，都歇著吧?！顾f完，目光最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難辨，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攬月小筑。
直到那明黃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我才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慌忙扶住桌角。
蘇才人和周寶林也癱軟在地，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剛才真是嚇死我了……」蘇才人撫著胸口，聲音發(fā)顫。
周寶林則擔憂地看著我：「娘娘，您的臉色很不好……」
我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但袖中那只手，卻緊緊攥著那冰冷的錦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陛下最后那個眼神，那句「一查到底」，是真的想知道真相，還是……在警告我適可而止？
他究竟，知道多少？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強撐著吩咐道，「今日之事，一字不得外傳。」
打發(fā)走她們二人，我獨自坐在燈下，再次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紙片。
「鳥盡弓藏，君心難測。吾道孤，唯死而已?！?/p>
燭光下，這十二個字仿佛帶著血淚，灼痛我的眼睛。
楚明空到底推行了怎樣「孤」的「道」，竟讓陛下容不下她？那筆五千兩的糊涂賬，又在她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陛下今日突如其來的一番言行，是巧合，還是他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我的小動作，甚至……那送紙條的人，本就是他派來的試探？
迷霧重重，殺機四伏。
我看著跳躍的燭火，知道自己已經(jīng)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要么，查明真相，握住自保的籌碼。
要么，就像楚明空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深宮高墻之內(nèi)。
沒有第三條路。
我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錦囊和紙片再次小心翼翼藏好，藏在一個絕不起眼的妝奩暗格底層。
無論陛下知情與否，無論送信人目的為何，我如今的處境都極其危險。陛下需要的是一個聽話好用的影子，而不是一個可能挖掘出真相的麻煩。
我必須更小心，更謹慎。
清查賬目要繼續(xù)，甚至要更賣力，做出全心全意為他分憂的姿態(tài)，麻痹他的疑心。
但同時，暗中的調(diào)查不能停。那筆五千兩的銀子，是關(guān)鍵突破口。
第二日，我如常去紫宸殿當值，面色平靜，甚至比往日更加恭順勤勉。陛下似乎也恢復了常態(tài)，并未再提及昨夜之事，只交代了幾件尋常政務(wù)。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但我能感覺到，那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愈發(fā)湍急。
蘇才人那邊清查賬目遇到了更大的阻力。
內(nèi)廷司的幾個管事太監(jiān)開始推三阻四，要么聲稱單據(jù)遺失，要么借口需請示上官，拖延時間。
甚至隱約傳出風言風語，說林婕妤和蘇才人拿著雞毛當令箭，故意攪風攪雨，想扳倒誰。
「娘娘，他們這是心里有鬼！」蘇才人氣憤又焦慮。
「心里有鬼才好?！刮业?，「繼續(xù)查，按流程走，每一步都留下記錄。他們越攔，越說明那筆銀子見不得光。陛下既然說了‘一查到底’，我們便查給他看。」
秦昭容的條陳遞上來了，寫得火藥味十足，羅列了武庫司十幾條罪狀。
陛下看了，只朱批了「朕知道了」四個字，再無下文。前朝的彈劾風波也悄然平息下去，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但秦昭容卻因此事在前朝武將中賺了不少好感，一些寒門出身的將領(lǐng)甚至私下表示欽佩。她自己也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不再滿足于操練宮中小孩，開始琢磨著如何改良軍制、優(yōu)化后勤，整日拉著我討論，眼睛亮得驚人。
周寶林的藥研局則悄悄產(chǎn)出著各種成藥，品質(zhì)極佳。除了供應(yīng)宮內(nèi)和通過蘇家渠道外售，我讓她秘密儲備了大量金瘡藥、止血散和防治瘟疫的藥材。有備無患。
日子就在這種表面的平靜和暗地的洶涌中一天天過去。
直到半個月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辰，來到了攬月小筑。
是太后身邊那位常年閉門養(yǎng)病、幾乎被人遺忘的靜太妃。她曾是先帝晚年頗受寵愛的妃嬪，無兒無女，新帝登基后便深居簡出，吃齋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