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邊,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枚棋子,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念著我的好?還是念著她的好?亦或是,念著我這枚棋子用得還算順手?
那紙團帶來的寒意,并未隨著字跡的焚毀而消失,反而像附骨之疽,絲絲縷縷地滲進四肢百骸。
楚明空。
這個名字不再是史書傳奇里一抹虛幻的剪影,也不再是陛下口中一個用以衡量我的冰冷標尺。
它變成了一團迷霧,迷霧深處可能隱藏著血腥的真相,而默認我模仿她、又對我日益依賴的陛下,在這迷霧里,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我不敢深想,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接下來的日子,我愈發(fā)沉默謹慎。
在紫宸殿當值,依舊是那個低眉順眼、高效妥帖的「影子」,處理六宮事務(wù),依舊條理分明,甚至更加細致周到,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只是,我開始有意識地翻閱陛下讓我整理的那些舊年奏章和文檔,尤其是三年前,楚明空去世前后的那一段時間。
動作不能太大,只能借著整理歸檔的名義,一點點地翻找。那些蒙塵的卷宗里,多是一些尋常政務(wù)記錄,或是地方上的請安折子。
關(guān)于楚明空,官方記載寥寥無幾,只說是「積勞成疾,薨于軍旅」。
一切看起來天衣無縫。
越是完美,越讓人心生疑慮。
蘇才人最近常往宮外跑,借著「采買」的名頭,與蘇家商鋪的人接觸頻繁。
她似乎真的將后宮當成了自家的生意場,干勁十足。
這日她興沖沖地來找我,屏退左右,從袖中掏出一本嶄新的賬冊。
「娘娘您看,」她壓低聲音,眼睛亮得驚人,「咱們那‘宮廷御點’和藥包,不僅在京中賣得好,連江南、運河沿岸的商號都聞風來訂貨!還有周妹妹配的養(yǎng)顏膏,我試著拿去給幾家相熟的夫人試用,反響極好!光是這個月的純利,就抵得上內(nèi)帑小半年的進項!」
我翻看著賬冊上驚人的數(shù)字,心頭微震,不知不覺間,我們竟真的搗鼓出了一番不小的事業(yè)。
「錢要洗得干凈,賬要做平,不能讓人抓住把柄。」我將賬冊合上,遞還給她,「尤其是宮里這邊的出庫入庫記錄,一定要天衣無縫。」
「娘娘放心,我省得?!固K才人點頭,又遲疑道,「只是這般大的進項,光靠我們幾個私下打理,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且姐妹們辛苦一場……」
我明白她的意思。
這龐大的利潤,如今還隱匿在水下,一旦暴露,便是潑天大禍。但若一直隱匿,又如何能真正惠及跟著我們做事的人?
「拿出一成,分給各處出力多的宮女太監(jiān),作為額外犒賞,賬目你做平它。再留兩成,作為我們‘理事會’的公中資金,以備不時之需,或用于日后擴大經(jīng)營?!刮页烈鞯溃甘O碌钠叱伞却嬷?,我另有用處?!?/p>
蘇才人雖不解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但對我已是無條件信任,當即應(yīng)下。
秦昭容的事業(yè)也遇到了瓶頸。
她擴了演武場,手下能操練的人多了,但軍械損耗極大,戶部撥的款子杯水車薪,她愁眉苦臉地來找我想辦法。
我看著她被曬得微黑的臉龐,忽然問:「秦姐姐,若是讓你改良現(xiàn)有軍械,或是設(shè)計些更趁手、更省材料的訓練用具,你可有法子?」
秦昭容眼睛一亮:「怎么沒有!我秦家祖上就是干這個的!我爹書房里好多這類圖譜!只是……」她神色又黯下去,「工匠、材料,哪樣不要錢?」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刮业溃改阒还墚嫵鰣D樣,列出所需材料和工匠要求。記住,要節(jié)省、實用。若是做得好,或許不止能解你燃眉之急?!?/p>
秦昭容將信將疑,但還是風風火火地去了。
周寶林的藥研局規(guī)模也漸漸擴大。
她不僅研制出了效果更好的金瘡藥、防暑藥,還根據(jù)宮中女子常見的體弱之癥,配了些調(diào)養(yǎng)的丸藥,悄悄送給那些不得寵、請醫(yī)難的低位妃嬪,頗得人心。
我撥給她更多的資金和人手,讓她嘗試將一些成藥批量制作,品質(zhì)把控極嚴,這些成藥,一部分通過蘇才人的渠道悄悄外售,另一部分,則儲備起來。
我們這群人,就像在深宮之下,悄悄地織著一張網(wǎng),一張關(guān)于金錢、關(guān)于物資、關(guān)于人脈,也關(guān)于……自保的網(wǎng)。
陛下似乎對我們私下里的動作有所察覺,但他并未深究?;蛟S在他眼中,這只是后宮女子小打小鬧的玩意兒,無傷大雅,只要不影響正事,他便懶得過問。
他甚至對我似乎更加滿意了。
一日,他批閱奏折至深夜,似是極為疲憊,揉了揉眉心,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喃喃道:「若是明空在,或許能更快想出應(yīng)對之策……」
我正為他磨墨,聞言手腕微微一滯。
他沒有回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北境不安穩(wěn),軍餉糧草籌措艱難……她總有各種奇思妙想,能解燃眉之急?!?/p>
我的心跳忽然快了幾分。
這是一個機會嗎?一個小心翼翼地、不引人懷疑地觸碰往事的機會?
我放緩了磨墨的速度,聲音放得極輕,帶著恰到好處的敬畏與好奇:「明空小姐……當年也常為這些事憂心嗎?」
陛下沉默了片刻,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嗯。」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懷念,「她總說,開源節(jié)流,重在開源。不能只盯著國庫和百姓那點稅賦……她甚至想過,仿效前朝,開放部分邊貿(mào),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
他的話語頓住,似乎意識到說得太多,驀然收聲。
殿內(nèi)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
開放邊貿(mào)?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這想法在當時可謂大膽至極,甚至有些……離經(jīng)叛道。絕非一個普通的積勞成疾的謀士會輕易提出的。
我垂下眼,不敢再問,心中卻波濤洶涌。
那個模糊的楚明空的形象,似乎在我眼前清晰了一分。她不僅僅是一個符號,一個白月光,她有著驚人的才華和可能不容于世的激進想法。
她的死,真的那么簡單嗎?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一名黑衣內(nèi)侍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跪地呈上一封密函。
陛下接過,拆開只看了一眼,面色驟然一沉,周身氣息瞬間變得冷厲無比。
他揮揮手,那內(nèi)侍又如鬼魅般退下。
「看來,有人不想讓朕過幾天安生日子。」他冷笑一聲,指尖在那密函上輕輕一點,目光掃過我,銳利如刀,「林婕妤,你可知,這后宮之中,最忌諱什么?」
我心頭一緊,屏住呼吸:「臣妾愚鈍,請陛下明示。」
「最忌諱,」他一字一頓,聲音冰寒,「吃里扒外,勾結(jié)前朝。」
我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他……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