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潮音寺的紅墻落了層薄雪,像裹了層糖霜。阿螺正在給憶思樹纏紅繩,忽聽見山門外傳來拐杖戳地的“篤篤”聲——個穿錦緞長袍的老人站在雪地里,手里拄著根嵌滿螺鈿的拐杖,杖頭刻著個“星”字,在雪光里泛著冷光。
老人沒拜佛像,徑直走到阿螺面前,從袖袋里摸出片深藍色貝葉,葉面上用金線拼出殘缺的星圖,缺的那一塊,形狀竟和阿螺荷包里的碎銀嚴絲合縫?!拔沂浅抢锏男窍髱熤艹帲崩先说穆曇魡〉孟癖簧凹埬ミ^,指節(jié)上的凍瘡裂了口,滲著血珠,“十年前我給個叫晚娘的姑娘算星象,說她三十歲能遇著命定的人??伤ツ昃妥吡?,走時手里還攥著我畫的星圖,說‘周先生,我等不到了’?!?/p>
阿螺接過貝葉,指尖剛碰到金線,眼前突然炸開片星光——晚娘坐在院里的海棠樹下,手里捧著星圖,頭發(fā)上別著朵海棠花。春天她撿落在星圖上的花瓣,夏天她給星圖扇扇子防蛀,秋天她把星圖收進樟木箱,冬天她對著星圖哈氣暖手。直到第三年秋天,她咳著血把星圖疊好,放進貼身的荷包,說“周先生沒騙我,只是我的命,等不到那天了”。
“我不該說‘這是你的命’,”周硯蹲在憶思樹下,拐杖戳進雪地里,帶出些凍土,“我該跟她說‘等不到也沒關系,你自己種的海棠開得好看,煮的茶也香,這些就夠了’。她守著那句‘命’,守了十年,連場痛痛快快的笑都沒有,連喜歡的海棠落了,都沒心思撿?!?/p>
阿螺突然想起自己——這些年她守著“爹娘要帶我省城”的話,連碼頭都不敢靠近,連螺鈿里的海紋都不敢拼,不也像晚娘守著星圖一樣,把別人的話,當成了自己的牢籠?她把荷包里的碎銀掏出來,嵌進星圖的缺口,貝葉突然發(fā)出暖光,金線重新排列,顯出晚娘年輕時的樣子:在溪邊撿貝殼,在院里種海棠,對著鏡子給自己編辮子,辮梢還別著朵小野花。
“她不是在等那個人,”阿螺輕聲說,“她是在等個理由,等個‘不等也沒關系’的理由。你說的‘命’,讓她覺得‘不等就是認輸’,可她忘了,自己種的海棠、煮的茶,都是她的好日子,比什么命都金貴?!?/p>
周硯的眼淚掉在貝葉上,燙得雪都化了。光里的晚娘突然笑了,手里的星圖碎成星光,落在她的海棠樹上,樹上瞬間開滿了花?!爸芟壬?,”晚娘的聲音在光里飄著,“我不等了,我的海棠開得好看,茶也香,這些就夠了。你以后別再跟人說‘這是你的命’了,要說‘你的日子,比命還好看’?!?/p>
星光散時,貝葉上的星圖變得完整,金線里滲出透明汁液,滴在雪地里,長出棵小小的貝苗。周硯摸著貝葉,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我終于能給她個交代了。原來命不是定的,是自己選的,選自己喜歡的日子,比什么都強?!?/p>
那天下午,阿螺跟著周硯去了城里的海棠院。院里的海棠樹還在,只是落滿了雪。周硯把貝葉掛在樹枝上,雪突然化了點,露出些新發(fā)的芽?!巴砟?,”他對著樹輕聲說,“你的海棠要發(fā)芽了,你的日子,比命還好看?!?/p>
阿螺站在院門口,看著周硯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里的結松了點。她想起碼頭的浪,想起娘的銀鐲子,想起爹的舊草帽——或許她也可以去碼頭看看,去撿片新的螺鈿,去拼個帶海紋的平安符,把爹娘的念想,放進自己的日子里,而不是藏在回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