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王建國靠倒賣喇叭褲成了胡同第一個“萬元戶”。揣著嶄新的一萬塊巨款,
他連夜縫進褲衩,決心去城里最潮的迪廳開開眼。迪廳里,他把迪斯科當廣播體操,
把雞尾酒當紅糖水,引來混混們的哄笑?;旎祛^子“黑皮”拍他肩膀:“哥們兒,
帶你去個好地方開開眼?!睅糸g里,黑皮剛亮出刀子,建國以為要搶錢,
情急之下——“刺啦!”他撕開褲衩,漫天百元大鈔飄進蹲坑。黑皮和手下們目瞪口呆。
建國已經(jīng)光著屁股跳進糞坑,邊撈錢邊吼:“都別動!那可是一萬塊!
”王建國這輩子最怕兩件事:褲襠開線,丟錢?,F(xiàn)在,這兩件頂頂要命的事兒,
竟然同時在女廁所里發(fā)生了!他記得清清楚楚,就在昨天下午,太陽還明晃晃掛在天上,
把他那間西曬的平房小屋烤得像個蒸籠??赡菚核睦镆稽c兒不燥,反而像揣了個冰坨子,
涼絲絲、沉甸甸地直往下墜,墜得他心尖兒發(fā)顫,手心卻一個勁兒地冒汗。汗津津的手指頭,
捏著那張簇新挺括的紙——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萬元戶證明”。紙上的字兒,他認得不多,
可那個“壹”字,那個“萬”字,還有后面那一長串讓他數(shù)了好幾遍才數(shù)清的“零”,
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心里卻咕嘟咕嘟往外冒泡,滾燙滾燙?!叭f元戶!
老子王建國,是萬元戶了!”這念頭在他腦子里橫沖直撞,撞得他暈暈乎乎,
又像喝了二兩最烈的燒刀子,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從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藤椅上彈起來,像顆被點著的炮仗,在小屋里團團轉。
斑駁的墻壁上,貼著幾張過期的掛歷美人圖,那畫上的時髦女郎,仿佛都在沖他笑,
笑得比平時格外甜了幾分。錢,那嶄新的一萬塊,十元一張的“大團結”,
硬挺挺、沉甸甸地碼在炕頭的舊樟木箱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nèi)〕鰜?,一沓一沓?/p>
碼得整整齊齊,又用裁縫王嬸那兒討來的厚實白布,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
活像包著個金娃娃。最后,
他把這布包塞進了那條洗得發(fā)白、膝蓋還打著補丁的藍布褲衩——縫在褲衩里面,
緊貼著大腿根兒的位置。為了保險,他還特意翻出老婆生前留下的頂針,笨手笨腳地捏著針,
沿著褲衩內(nèi)襯的邊緣,歪歪扭扭地縫了一圈又一圈,針腳密得像老奶奶納的鞋底,
硬是把布包死死地鎖在了褲襠里。縫完最后一針,他狠狠打了個死結,牙齒咬斷了線頭,
長長吁了口氣。那布包沉甸甸地墜著,布料摩擦著皮膚,
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充實感。這下,天王老子也休想把它摸走!成了“萬元戶”,
總得干點配得上身份的事兒。王建國琢磨了一宿,天蒙蒙亮才瞇瞪過去,
夢里全是花花綠綠的光影和震耳欲聾的聲響。醒來一拍大腿:對!去城里最時髦的地界兒,
開開洋葷!聽說“霹靂宮”迪廳,那才是真叫一個“潮”!里面的人,那打扮,那扭的,
嘖嘖……他王建國如今兜里揣著一萬塊,腰桿子比電線桿子還硬,憑什么不能去見識見識?
他翻箱倒柜,找出壓箱底的寶貝——一條嶄新的、褲管寬得像兩把大掃帚的深藍色喇叭褲。
這褲子料子滑溜溜的,褲腳能蓋住半只鞋面,走起路來褲腿生風,嘩啦嘩啦響。
再配上那件滌綸白襯衣,領口特意解開兩顆扣子,
露出脖子上掛著的、據(jù)說能帶來好運的黃銅鑰匙鏈(鏈子是在地攤上花五毛錢買的)。
王建國站在家里唯一一塊巴掌大的水銀鏡子前,左照右照,
覺得自己簡直是電影畫報里走出來的明星,渾身上下都透著“萬元戶”的氣派!當然,
那條裝著“金娃娃”的特制褲衩,被小心翼翼地掖在喇叭褲里面,是這身行頭的絕對核心。
傍晚,夕陽的余暉把胡同的青磚墻染成曖昧的橘紅色。王建國揣著鼓鼓囊囊的褲襠,
昂首挺胸,邁著自認無比瀟灑的步伐(其實更像一只剛學會走路的高蹺鴨子),
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了胡同口,直奔傳說中的“霹靂宮”。
推開“霹靂宮”那扇沉甸甸的、包裹著劣質(zhì)人造革的大門,
一股混雜著廉價香水、汗味、煙草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氣味的熱浪,
像一只無形的巨拳,迎面狠狠砸在王建國的臉上。他一個趔趄,
差點被這洶涌的“洋葷”味兒頂回去。緊接著,是光,
五顏六色、瘋狂旋轉、閃爍不定、能把人眼睛晃瞎的光柱,如同無數(shù)條狂舞的毒蛇,
在昏暗的空間里瘋狂抽打。最后,
音——一種他從未聽過的、鼓點密集得如同機關槍掃射、電子音效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轟鳴,
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震得他腳下的水泥地都在嗡嗡發(fā)抖,心臟也跟著那節(jié)奏,
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蹦亂跳,活像只受驚的兔子。他僵在門口,
像個第一次進城被嚇傻了的鄉(xiāng)下人,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門口收票的小伙子,
剃著個锃亮的光頭,穿著件緊繃繃的花襯衫,斜眼瞟了他一下,
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那眼神,像小刀子似的,刮得王建國臉上火辣辣的?!拔?,
票呢?戳這兒當門神吶?”光頭不耐煩地敲了敲面前的小桌子,聲音被音樂聲蓋去大半,
但口型清晰。王建國一個激靈,
慌忙從褲兜里掏出那張用糧票換來的、帶著體溫的入場券遞過去。光頭兩根手指夾過去,
草草一掃,往旁邊一個敞口的紙盒里一扔,下巴朝里面一努:“進去吧,別堵著道兒。
”那神情,仿佛在打發(fā)一個收破爛的。王建國定了定神,努力挺直腰板,硬著頭皮往里走。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笨拙的魚,突然被扔進了翻滾著漩渦的陌生水域。舞池里人影幢幢,
扭動得像一鍋煮沸的餃子。男人頭發(fā)燙得蓬松高聳,穿著緊得勒出肋骨的襯衫,
褲腿雖沒他的喇叭褲夸張,但也夠“浪”;女人則穿著亮片閃閃的短裙,露著白花花的大腿,
隨著那震耳欲聾的節(jié)奏,瘋狂地甩著頭、扭著胯、擺著手臂。那動作,在王建國看來,
既不像廣播體操那樣一板一眼,也不像扭秧歌那樣喜慶熱鬧,倒像……像抽了筋的蛇,
或者觸了電的猴子,透著一種讓他心驚肉跳的狂野和放肆。他看得目瞪口呆,
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開,像個第一次見到火車頭的鄉(xiāng)下孩子。這……這就是“開洋葷”?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那音樂,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他腦仁疼,心慌得厲害。
他下意識地模仿著旁邊一個扭得格外起勁的小青年的動作,僵硬地抬起胳膊,笨拙地晃了晃,
又別扭地扭了扭屁股。動作幅度一大,褲襠里那沉甸甸的一萬塊就跟著晃蕩,
布料摩擦著大腿內(nèi)側敏感的皮膚,提醒著它的存在,讓他更加緊張,動作愈發(fā)變形。
旁邊幾個染著黃毛、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小青年,正叼著煙卷斜倚在柱子上,
看到王建國這笨拙滑稽的模仿秀,頓時爆發(fā)出一陣毫不留情的哄笑。“嘿!哥幾個快瞅瞅!
這大叔跳的啥?第八套廣播體操霹靂版?”一個黃毛笑得前仰后合,煙灰抖落一地。
“我看像公園老大爺練扭腰功,還帶褲襠藏雷的!”另一個小青年怪聲怪氣地接話,
眼神不懷好意地往王建國褲襠部位掃去,似乎真的在掂量那里藏著什么“硬貨”。
王建國臊得滿臉通紅,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他慌忙停下動作,手腳僵硬地杵在原地,
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褲襠里那一萬塊的存在感,此刻變得無比巨大和尷尬,
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他下意識地用手護了一下褲襠,
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動作,又引來那幾個小青年更響亮的嘲笑。“喲嗬!還護上了!
真當寶貝了?”黃毛把煙頭往地上一摁,挑釁似的朝他走近兩步。王建國心慌意亂,
只想趕緊逃離這刺人的目光和震耳的音樂。他低著頭,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人群中亂撞,
只想找個能喘口氣的角落?;艁y中,他瞥見吧臺那邊光線相對柔和些,人也少點。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跌跌撞撞地擠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一張高腳凳上,
那凳子冰涼的金屬表面激得他渾身一哆嗦?!昂赛c啥?”酒保是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
頭發(fā)抹得油亮,正低頭擦著杯子,眼皮都沒抬一下。王建國喘著粗氣,喉嚨干得冒煙。
他看著吧臺后面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玻璃瓶子,眼花繚亂。那些洋文標簽,
他一個也不認識。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腦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帶顏色的甜水,
就是家里過年熬的紅糖水?!澳恰莻€……”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手指胡亂地指向吧臺后面一排盛著鮮紅色液體的高腳杯,“來一杯那個……紅、紅糖水!
”酒保擦杯子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用一種看外星生物的眼神,
上下打量了王建國足足有三秒鐘。那眼神里的鄙夷和荒謬,比剛才門口的光頭還要濃烈十倍。
旁邊幾個湊在吧臺邊喝酒的時髦男女,也聽到了王建國的話,紛紛扭過頭來,
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奇和嘲弄,就像圍觀動物園里新來的珍稀動物。
酒保嘴角抽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轉過身,拿起一個高腳杯,
往里面倒了些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又插上一片薄薄的檸檬和一根吸管,
動作帶著一絲敷衍的潦草?!芭椤钡囊宦暎颖徊惠p不重地擱在王建國面前。
“三塊外匯券,或者五塊錢?!本票5穆曇衾浔?。王建國聽到價格,心里猛地一抽。
五塊錢?!夠他一家子吃兩三天了!他心疼得直咧嘴,但為了“萬元戶”的面子,
還是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元紙幣,小心翼翼地放在吧臺上,
生怕酒保反悔似的。他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捏著那細細的吸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一股極其古怪的味道瞬間沖進口腔——又甜又澀,還有點說不出的藥水味兒,
中間夾雜著一絲辛辣,根本不是紅糖水那熟悉的溫潤香甜!這味道像一把小鉤子,
猛地勾住了他的喉嚨,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瞬間憋得通紅,眼淚都咳出來了。
旁邊頓時又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就在他咳得撕心裂肺、狼狽不堪的時候,一只粗糙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