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梅雨時節(jié)的江南，瓷都景德鎮(zhèn)整日浸在氤氳水汽里。
天光被密實的云層壓得很低，
一種介于藍與灰之間的朦朧色調(diào)籠罩著蜿蜒的青石板路與白墻黛瓦?？諝鉂裰兀豢?，
滿是泥土與苔蘚的清新，還有遠處窯火不熄的微焦氣息。沈青瓷抱著剛拆好的畫筒，
傘也顧不上打，小跑著穿過自家老宅的天井。雨絲細密，沾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她卻渾不在意，一顆心全系在懷里那卷脆薄的宣紙上。“阿婆！我回來了！東西拿到了！
”她聲音清亮，驅(qū)散了幾分雨日的沉悶。堂屋門口，
一位頭發(fā)銀白、穿著素凈棉麻衫的老人正坐在矮凳上揀選青料，聞聲抬頭，
眼角綻開慈祥的細紋：“慢點兒，毛毛躁躁的，摔了看你怎么跟你外公交代。
”青瓷三兩步躥上臺階，將畫筒小心放在干燥的八仙桌上，湊到老人身邊，
眼睛亮晶晶的：“方老師那兒好不容易才答應的，說是他老師早年臨的《溪山雨意圖》，
里頭就有‘雨過天青’的筆法秘訣，借我看兩天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鄙蚣沂侵拼墒兰遥?/p>
傳到青瓷這代，雖父母遷去了大城市，她卻自小跟著外公阿婆在景德鎮(zhèn)的老窯邊長大，
對燒瓷一事有著近乎癡迷的熱愛。尤其癡迷那傳說中“千峰碧波翠色來”的天青釉，
那是北宋汝窯的絕唱，溫潤如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燒制秘訣早已失傳在戰(zhàn)火與時光里。
外公晚年最大的心愿，便是復原出最純正的天青釉。老人放下手里的活計，擦了擦手，
才細細去看那畫卷：“你外公在窯廠盯了一整天火，這會兒怕是累得腰都直不起了。
這圖你好好看，若真能悟出點門道，也不枉費你一番心思?！鼻啻捎昧c頭，
迫不及待地展開畫軸。宣紙泛黃，墨跡卻仍透著靈動的氣韻，
遠山近樹在迷蒙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用極淡花青渲染出的天空，
果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澈與寧靜，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嘈雜。她正凝神看著，
目光忽然被畫軸卷起時露出的一角吸引。那似乎不是原畫的一部分，
而是一張被無意卷進去的舊紙條，紙質(zhì)更脆，墨跡是另一種風格，清瘦有力。
她輕輕將紙條抽了出來。上面只有一行字，是一句詩，或者說，半句詩——“天青色等煙雨。
”落款處，是一個小小的“陸”字，日期則是六十年前的某個春日。青瓷怔住了。“阿婆，
這是……”外婆湊近看了看，眼神有瞬間的恍惚，隨即漾開一片溫柔的漣漪：“哎呀，
這個老東西……怎么還留著這個?！薄笆钦l寫的？”青瓷追問，直覺告訴她，
這寥寥數(shù)字背后，藏著故事。外婆沒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走到檐下，
望著天井里淅淅瀝瀝的雨線，沉默了許久，久到青瓷以為她不會說了。“是一個故人。
”外婆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融進雨聲里，“他和你外公，年輕時是最好的朋友，
也是……最較勁的對手。他們都想燒出最美的天青釉。”“后來呢？
”“后來啊……”外婆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青瓷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臨走前，好像把一些東西埋在了鎮(zhèn)子南邊那棵老槐樹下，
說是等哪天你外公燒出了真正的天青，再去挖出來看看。這紙條，大概是他隨手寫的，
被你外公收了起來，竟藏到了畫里。”“埋了東西？”青瓷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是什么？
”“誰知道呢。六十年了，那棵老槐樹都快被忘了吧?！蓖馄呸D(zhuǎn)過身，拍了拍青瓷的手，
“都是老黃歷了。你快看畫，正事要緊?！笨汕啻傻男乃?，
卻再也無法完全聚焦在《溪山雨意圖》的筆法上了。那句“天青色等煙雨”，
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反復摩挲著那張脆弱的紙條，
想象著六十年前，那個落款的“陸”寫下這行字時，是怎樣的心情。天青色，
等的是怎樣的煙雨？而那個人，又在等誰？一種強烈的好奇與沖動攫住了她。
她想知道故事的全貌。雨勢稍歇，空氣中彌漫著被洗凈后的草木清香。青瓷忽然放下畫軸，
對外婆說：“阿婆，我出去一趟！”不等回應，她已抓起門邊的油紙傘，
快步融入了古鎮(zhèn)迷蒙的街巷。鎮(zhèn)南的老槐樹并不難找，它佇立在一片略顯荒僻的坡地上，
枝干虬結，綠葉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沉默地俯瞰著腳下的青瓷。樹下空無一人，
只有幾只鳥雀在濕漉漉的草叢里跳躍。青瓷看著那粗壯的樹干，一時有些茫然。
六十年前的約定，一棵沉默的老樹，她該從哪里找起？她繞著老樹走了幾圈，
仔細觀察著樹根與地面的交界處。苔蘚遍布，泥土濕滑，看不出任何人為動過的痕跡。
時間早已抹去了一切線索。或許，那只是老人一個隨口的玩笑，或是一個早已被遺忘的戲言。
她有點泄氣，撐著傘，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準備離開。就在這時，
她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踩在積水上的聲響。青瓷驀然回頭。
一個年輕男人正從坡下走來，他沒有打傘，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
肩頭已被細雨洇濕了一片。他手里拿著一本邊緣磨損的硬殼筆記本，
正低頭專注地看著腳下的路，眉宇微蹙，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仿佛感應到她的目光，
男人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剎那，青瓷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的眼睛很亮，
像雨后的天空，清澈里帶著一種專注的穿透力。雨絲在他發(fā)間染上細碎的水光，
他的輪廓在氤氳的水汽中顯得有些朦朧，卻又奇異地清晰。他也看到了她，腳步微微一頓，
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禮貌的探尋。他走近幾步，聲音溫和，
帶著一點不確定：“請問……你也是來找東西的？”青瓷愣了一下，下意識反問：“找什么？
”男人似乎松了口氣，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舉了舉手中的筆記本：“我祖父的日記里提到，
他年輕時在這里埋下過一個匣子，說是一些關于燒瓷的心得，還有……一封信。
留給一位姓沈的故人。我叫陸修遠，剛從國外回來?！鄙颍抗嗜?？匣子？
青瓷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姓沈！然而，
一種莫名的、混合著警惕與羞澀的情緒，讓她將這句話咽了回去。她只是眨了眨眼，
故作平靜地問：“你祖父是……”“他叫陸清言。”男人說道，目光落在青瓷臉上，
仔細分辨著她的反應。果然是他！那個落款“陸”的人！青瓷按捺住心中的波瀾，
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好奇：“現(xiàn)在挖出來了嗎？”陸修遠搖了搖頭，
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日記寫得很含糊，只說了在老槐樹下。我來了好幾次，
都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怕挖錯了地方，驚擾了……”他頓了頓，看向青瓷，“你呢？
你在這里是……”“我……”青瓷一時語塞，
總不能說自己是憑一張偶然發(fā)現(xiàn)的紙條和外婆的一段回憶就跑來尋寶的吧？她急中生智，
晃了晃手里的油紙傘，“我路過，看雨景?！边@話說得實在沒什么說服力，
哪有人專門跑到這荒僻坡地來看雨景。陸修遠聞言，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卻沒有戳穿她，只是溫和地點了點頭：“這里的景致確實很好?！睔夥瘴⒚畹匕察o下來，
只有細雨沙沙落在傘面和樹葉上的聲音。兩人站在老槐樹下，隔著幾步的距離，
仿佛被一個六十年前的秘密無形地牽引至此，彼此試探，又各自懷揣著心事。
青瓷悄悄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他身姿挺拔，氣質(zhì)干凈，帶著一種書卷氣的沉靜，
與這古鎮(zhèn)的雨色莫名契合。她想起外婆話里那句“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較勁的對手”，
忽然對眼前這個人的祖父，以及那段塵封的往事，產(chǎn)生了更強烈的探究欲?；蛟S，
合作是打破僵局的最好方式？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開口：“那個……我其實，
對老物件也挺感興趣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幫你一起找找看？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陸修遠顯然有些意外，他仔細看了看青瓷，女孩的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真誠。
他沉吟片刻，唇角微微揚起一個舒緩的弧度：“那……就麻煩你了。不過，
可能只是白費力氣?！薄皼]關系！”青瓷立刻應道，心情莫名雀躍起來，
“就當是……體驗一下考古了！”她收起傘，走到他身邊，
雨絲立刻輕柔地落在她的發(fā)梢和肩頭。她渾然不覺，只仰頭看著老槐樹茂密的樹冠，
開始認真地分析：“日記里有沒有提到什么標記？比如距離樹根幾步遠？或者朝向？
”陸修遠翻開著手中的日記，青瓷湊過去看。發(fā)黃的紙頁上，字跡清癯有力，
偶爾有釉料配方的草圖，或是一兩句心情隨筆?！皼]有具體步驟。
”陸修遠的手指劃過幾行字，“只寫了‘埋于槐蔭之下，以待知音’?！敝?。
這個詞讓青瓷心頭微動?！澳俏覀冎荒芸客评砹??！彼撕髱撞?，環(huán)顧四周，“六十年前，
這棵樹應該沒現(xiàn)在這么粗壯。當時埋東西的人，
通常會選在不容易被雨水沖刷、又方便記憶的位置……樹根的北側？或者，正東方？
”陸修遠順著她的思路，走到樹的北側，用腳尖輕輕點了點地面：“這里地勢稍高，
不容易積水?！薄皷|邊呢？太陽升起的方向，‘以待知音’，也許有點象征意義？
”青瓷轉(zhuǎn)向東側，蹲下身，撥開濕漉漉的草叢，仔細查看泥土。兩人就這樣，
一個靠著日記的零星線索，一個憑著對老輩人習慣的猜測，在老槐樹下小心翼翼地探尋著。
雨漸漸又密了些，但他們誰也沒有提出要離開。偶爾交流想法，偶爾又陷入各自的沉思。
時間悄然流逝。不知找了多久，青瓷的指尖忽然觸到一塊與其他地方質(zhì)感不同的硬物。
她輕輕扒開泥土，那似乎不是石頭，而是一塊邊緣被磨得光滑的碎瓷片，半嵌在土里，
瓷片是極淡的天青色?！澳憧催@個！”她驚呼道。陸修遠立刻蹲到她身邊。
青瓷小心地將那枚瓷片挖了出來，只有指甲蓋大小，卻在灰褐色的泥土中，
那抹天青顯得格外清透溫潤?！笆侨旮G的瓷片？”陸修遠驚訝地問。青瓷對著光仔細看，
搖了搖頭：“不像。釉質(zhì)和顏色更接近我們本地仿汝窯的風格，但……這色澤真好。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頭看向樹干，“會不會是標記？”陸修遠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站起身，以發(fā)現(xiàn)瓷片的地點與樹根為連線，向外延伸了幾步，
然后用隨身攜帶的小工具開始小心地挖掘。泥土被一點點撥開。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忽然，陸修遠的手停了下來。他輕輕拂開一層土，
一個角形容器的輪廓隱約顯露出來。找到了！那是一個略顯扁平的密封陶罐，
罐身還依稀可見燒制時留下的冰裂紋路，古樸而低調(diào)。陸修遠小心地將它從泥土中取出，
捧在手里，罐子并不大，卻仿佛重若千鈞。六十年的時光，被悄然捧出地面。兩人對視一眼，
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激動與緊張。雨水順著他們的發(fā)梢滑落，誰都顧不上擦。
“要……打開嗎？”青瓷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陸修遠看著罐口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口，
沉默了片刻，卻緩緩搖了搖頭：“不。這不是給我的?！彼痤^，目光穿過雨幕，
望向古鎮(zhèn)深處：“日記里說，是留給一位姓沈的制瓷人。我想，
我應該親手交到對方后人手里?！彼哪抗庵匦侣浠厍啻赡樕希瑤е儐?，
“你……知道鎮(zhèn)上的沈家窯嗎？”青瓷的心跳如擂鼓。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捧著陶罐鄭重其事的樣子，
先前那一點小小的隱瞞忽然讓她感到一絲愧疚。她深吸一口氣，雨水的清涼沁入心脾。
“我知道?！彼p聲說，迎上他疑惑的目光，露出了一個帶著雨絲般清甜的笑靨，“因為，
我就姓沈。沈青瓷——沈家窯現(xiàn)在的主人，是我外公?！标懶捱h徹底怔住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被細雨打濕了睫毛、笑容卻明亮得驚人的女孩，半晌，啞然失笑?！八裕?/p>
你剛才……”“對不起，”青瓷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一開始沒說明白。
我只是……太好奇了?！庇杲z溫柔，纏繞在兩人之間。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
仿佛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陸修遠將手中的陶罐，輕輕遞到青瓷面前?！澳敲?，
”他的聲音溫和而鄭重，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儀式感，“物歸原主。”青瓷伸出雙手，
小心翼翼地接過。冰涼的陶罐觸感，卻讓她感到一股奇異的暖流。這里面，
藏著祖父輩的友誼、競爭、還有那個“天青色等煙雨”的未完故事?！耙黄鸫蜷_嗎？
”她抬起頭，邀請道。陸修遠眼中泛起笑意，點了點頭：“榮幸之至?！庇赀€在下，
天青色的霧靄籠罩著四野，古老瓷都的呼吸輕柔綿長。兩個被命運牽引至樹下的年輕人，
捧著一個沉睡了六十年的秘密，走向不遠處一座可供避雨的涼亭。
他們的身影漸漸模糊在雨簾之后，而一段新的故事，正伴隨著沙沙的雨聲，悄然揭開扉頁。
遠處，沈家老宅的窯火，正映著雨后的天光，燃燒不息。好的，
我們繼續(xù)這個發(fā)生在雨霧瓷都的故事。涼亭古舊，檐角滴著成串的雨珠，
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將亭內(nèi)隔絕成一個安靜又隱秘的小世界。亭中央的石桌冰涼，
青瓷將那只沾滿泥土的陶罐輕輕放在上面。陸修遠站在她對面，目光也凝在罐上，
呼吸微微屏住?！按蜷_吧。”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六十年的魂靈。青瓷點頭，
從鑰匙串上取下一把小巧的多功能刀，
小心地刮掉罐口已經(jīng)發(fā)黑硬化、但仍保持著密封形狀蠟封。蠟封之下，是一層厚厚的油布，
質(zhì)地依舊堅韌。她用刀尖輕輕挑開邊緣，
一股混合著陳年泥土、紙張和一種極淡、極淡的奇異馨香的氣息，緩緩逸散出來。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這香氣，她似乎在哪里聞過，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釉料或是香料，
在外公最寶貝的那本古籍里偶爾提及。油布被完全揭開。罐內(nèi)，靜靜地躺著幾樣東西。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經(jīng)泛黃，但保存完好，
上面用與那張紙條同源的清瘦字跡寫著：“沈兄親啟”。下面，是一本更薄、更小的筆記，
封面沒有任何字樣。旁邊，還有一個以軟綢仔細包裹的小物件。青瓷首先拿起了那封信。
她看了一眼陸修遠，他微微頷首，示意她來看。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信箋。
信紙只有薄薄一頁，墨跡歷經(jīng)歲月，依舊清晰：“沈兄如晤：見字如面。當你讀到這封信時，
不知已是何年何月，也不知我是否尚在人間。此次北行，前路未卜，山河動蕩，
一別或成永訣。此生能與兄相識于景德，競技于窯火，實乃修遠之大幸。
昔日與兄爭論‘雨過天青’之色，兄言其重在‘雨后’之澄凈，我則執(zhí)于‘天青’之本真，
竟至面紅耳赤，而今思之，不覺莞爾。天地之大美，豈是一言可蔽之？你我窮盡心力所求，
不過是窯火升騰間，那一道窺見天機的色彩。匣中所附，是我近年于釉料配比的一些心得，
尤以青釉為要，另有一份我反復推演、卻終未有機會親手燒制的‘天青’釉方，
乃集我畢生所學之猜想，真假與否，需待兄之妙手驗證。若他日有緣，兄能以此方燒出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