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深秋。北京站。
空氣仿佛凝固了勝利的塵埃,沉甸甸地壓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之上。
月臺,如同一具剛經歷分娩劇痛的巨獸,在粗重的喘息中震顫。高亢的女聲穿透鼎沸人潮:“……由安東開來的列車,已安全抵達首都北京站……”聲音在巨大的穹頂下反復碰撞、碎裂。歸國志愿軍的橄欖綠,是灰藍人海中最為醒目的孤島,被洶涌的歡迎浪潮層層包裹。跳躍的紅領巾是燃燒的小火苗,揮舞的手臂匯成森林,鑼鼓鐃鈸的聲浪如同滾燙的沸油潑灑四濺。濃烈的氣味——汗味、劣質煙卷、廉價花束的甜膩、火車頭噴吐的煤煙——混合成一股屬于凱旋的、粗糲而滾燙的氣息。
李衛(wèi)國就站在這片沸騰海洋的邊緣。
肩上的軍用背包洗得泛白,邊角磨損,沉甸甸地壓著他寬闊卻已微駝的肩。雙腳踏上故土,竟帶著一絲踩在棉花上的虛浮。四周是山呼海嘯的“歡迎最可愛的人回家!”,一張張激動的面孔在眼前晃動、模糊。他想回應一個笑容,喉嚨卻像被堵住,長途跋涉的疲憊與巨大的、近乎眩暈的歸屬感將他牢牢攫住。他只是本能地,挺直了那被戰(zhàn)火淬煉過的脊梁。
“呯!”
一聲極其細微、卻尖銳如針的悶響,毫無征兆地刺破所有喧囂!緊接著又是兩聲!
“呯!呯!”
李衛(wèi)國身體劇震!左胸、右肩、下腹——三股帶著灼熱鐵銹味的巨大沖擊力,如同燒紅的鐵錘狠狠砸下!劇痛尚未炸開,人已被狂暴的力量掀飛,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眼前的世界——揮舞的手臂、飄揚的紅旗、晃動的臉龐——瞬間傾斜、旋轉,被一片迅速彌漫、粘稠的猩紅徹底吞噬。
萬籟俱寂。只剩下自己破風箱般的喘息,和血液汩汩涌出、滴落在地的微弱聲響。
滴答…滴答…
劇痛!
無數燒紅的鋼針從身體最深處、從每一個細胞里同時刺出!這尖銳無匹的灼痛,蠻橫地撕裂了粘稠的黑暗,將他的意識狠狠拽回人間。
“呃啊……”一聲干澀沙啞的呻吟擠出喉嚨。
眼皮重如千鈞。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昏黃的光影晃動,刺得他立刻閉緊。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陳舊木頭與霉變織物的氣息,霸道地灌入鼻腔。這不是他那個堆滿外賣盒、彌漫著煙味汗味的出租屋!
我是誰?
李衛(wèi)國?李衛(wèi)國!
兩股洶涌的記憶洪流——現代社畜的疲憊麻木與冰天雪地戰(zhàn)場的慘烈殘酷——在他混亂的腦髓中猛烈沖撞、撕扯!
畫面一:凌晨兩點的寫字樓,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屏幕右下角時間冰冷跳動。方案被斃,經理刻薄的臉。手中冷透的速溶咖啡,苦澀難咽。
畫面二: 朝鮮,長津湖。風雪如刮骨鋼刀。戰(zhàn)友小王——那個總念叨家鄉(xiāng)熱干面的小個子——被炮彈掀飛半邊身體!滾燙的血肉碎片濺在臉上,刺鼻的鐵腥味直沖腦門!刺骨的冰冷與灼熱的死亡觸感…如此真實!
“啊——!”劇烈的頭痛讓他蜷縮慘叫。身體各處的撕裂痛楚清晰無比:這不是夢!
“營長!營長你醒了?!”一個年輕焦急的聲音響起。
他再次奮力睜眼。視線艱難聚焦。
慘白天花板,剝落的墻皮。積灰的白熾燈昏黃搖曳。身下是窄窄的鐵架病床,蓋著洗得發(fā)白、印著褪色紅字的薄被單。老式的玻璃點滴瓶,褐色藥液正一滴一滴注入手臂。
“這…是哪兒?”茫然中,一股陌生又無比真實的記憶洪流轟然涌入!
槍聲!爆炸!傷亡!……還有,北京站月臺上那冰冷的槍口和刺骨的劇痛!
穿越了!
1958年深秋!
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李衛(wèi)國!
身份 剛自抗美援朝戰(zhàn)場歸國的軍人!在四九城火車站遭遇敵特刺殺,當場殞命!父母:原北平地下黨交通站負責人,解放后,軍管會成員,后街道辦副主任,追擊敵特犧牲。爺爺:抗日老兵!
祖上三代,紅得透亮,卻也…滿門忠烈!
“戰(zhàn)爭…”李衛(wèi)國胸腔涌起復雜的悲愴與敬意。這時的祖國尚未崛起,和平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先驅者的鮮血!原主一家,便是這鮮血鑄就的豐碑!
感慨未落,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猛然襲來!
病房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魁梧、肩章閃亮的軍人龍行虎步走了進來——正是記憶中的首長,李戰(zhàn)師長!現任的“公安部副部長”也是父親犧牲后,受托照顧他的長輩。
“衛(wèi)國!醒了?!”李戰(zhàn)大步走到床前,臉上是強行擠出的寬慰笑容,“感覺怎么樣?”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槍套上,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首…首長好!”李衛(wèi)國掙扎著想坐起敬禮,牽動傷口,疼得倒抽冷氣。
“別動!躺好!”李戰(zhàn)急忙按住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在床邊凳子坐下。他沉默片刻,目光掃過李衛(wèi)國纏滿繃帶的胸膛,喉結滾動了一下,才沉重開口,聲音低沉:
“衛(wèi)國,你的傷…很重。胸口那一槍,是致命的。萬幸…你胸前那枚軍功章,替你擋了一下要害。再加上你戰(zhàn)場上留下的舊傷…醫(yī)生會診后結論很明確:你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高強度的訓練和作戰(zhàn)任務了?!?/p>
這個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李衛(wèi)國眼神一凝,沉默地消化著。
李戰(zhàn)看著他,眼中帶著深切的痛惜與自責:“你父親是我最好的兄弟,把你托付給我…我沒護好你!看到你這樣,我…心里有愧!”他猛地吸了口氣,語氣轉為軍人特有的斬釘截鐵:“但你是國家的功臣!組織絕不會拋棄你!現在,有兩條路給你選:”
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留在部隊。保留你的軍銜和待遇,但只能轉到后方崗位——文書、后勤、宣傳,這些。遠離一線?!?/p>
又豎起第二根:“第二,轉業(yè)回地方。部隊會給你安排好工作、住房,保證你生活無憂,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p>
李戰(zhàn)目光如炬,緊緊盯著李衛(wèi)國蒼白的臉,帶著長輩的關切與首長的鄭重:“事關重大,你好好考慮!不必立刻答復。無論你選哪條路,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安排妥當!”
留下?
倚仗李戰(zhàn)的關系,軍旅仕途仍有保障,但從此遠離戰(zhàn)場核心,且軍紀森嚴,自由受限。
轉業(yè)?
重入凡塵,在1958年的四九城從頭開始?前途未卜,規(guī)則陌生。但…老婆孩子熱炕頭,柴米油鹽的平淡自由,似乎觸手可及。
兩難的抉擇,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李衛(wèi)國眉頭緊鎖,陷入深深的思慮。
就在這時,一個警衛(wèi)員快步進來,在李戰(zhàn)耳邊急促低語了幾句。李戰(zhàn)臉色瞬間變得嚴峻,猛地站起身。
“衛(wèi)國,有緊急情況,我必須立刻處理!”他語速飛快,帶著軍人的雷厲風行,“你安心養(yǎng)傷,好好考慮!我回頭再來看你!”話音未落,人已帶著一陣風,大步流星地沖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