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指甲在爬奶奶臨終前塞給我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鑰匙:“別回山村老屋,
千萬別開東廂房的鎖。
整夜整夜的噩夢都在重復(fù)同一句囈語:“快回來……替我……”老井里浮出穿著嫁衣的女尸,
鏡中總閃過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直到我打開東廂房,看見滿墻用血畫的符咒與生辰八字。
全部都是我的名字。而身后傳來奶奶沙啞的笑聲:“乖孫女,你終于回來……替我當(dāng)祭品了。
”---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天傍晚,窗外的天色是一種渾濁的紫紅,像一塊潰爛的瘡。
城里病房的墻壁白得刺眼,
卻怎么也蓋不住那股子從她衰老軀體深處彌漫出來的、越來越濃重的腐朽氣。
她的手指干枯得像秋風(fēng)里的樹枝,突然死死攥住我,力氣大得駭人。
她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幾乎要凸出來,嘴唇哆嗦著,把一枚東西硬塞進我手心。
那東西硬邦邦,邊緣硌得人生疼,帶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金屬和歲月的銹蝕感。
“囡囡……”她的聲音含混不清,像是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里撈上來的,
回山村老屋……千萬別……千萬別開東廂房的那把鎖……”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殘存的生命,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炸的驚恐。她死了。眼睛沒閉上,
就那么直勾勾地、充滿未竟警告地盯著我。我的手心里,躺著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鑰匙。
形狀古拙,匙齒磨損得厲害,沾著奶奶手心里那點冰冷的汗?jié)?。葬禮簡單潦草。父母早逝,
我和奶奶并不算特別親近,她固執(zhí)地守著那座深山里快要坍塌的老屋,
直到病重才被我好說歹說接進城。處理完所有瑣事,那枚鑰匙被我扔進了抽屜最深處,
試圖連同那句詭異的遺言一起遺忘。可就在那天夜里,噩夢開始了。不再是支離破碎的片段,
而是永恒不變的同一個場景,同一種感覺,同一句囈語。我總站在一條被濃霧包裹的山路上,
四周是黑黢黢的、沉默的樹林。腳下泥土濕黏冰冷,透過薄薄的鞋底滲進來。遠處,
隱約能看見老屋歪斜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獸。我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霧越來越濃,
越來越冷,纏繞上我的腳踝、小腿,像無數(shù)滑膩冰冷的手在往上爬。然后,那個聲音就來了。
像是貼著我耳朵根子哼出來的,氣若游絲,卻又清晰得可怕,
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急切和怨毒,一遍,
“快回來……替我……”……我一次又一次地從那種幾乎要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和窒息感中驚醒,
渾身冷汗涔涔,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無法帶來任何暖意,
臥室的角落陰影濃重,仿佛隨時會滲出那張夢里囈語的嘴。整整七天。夜復(fù)一夜,分秒不差。
我的黑眼圈濃得像是被人揍了兩拳,白天精神恍惚,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讓我驚跳起來。
同事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頭,嘴唇干裂,一句話也說不出。替我?替什么?
那枚銹蝕的銅鑰匙在抽屜里沉默著,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神經(jīng)。第八天夜里,
那囈語變了調(diào)。不再是單純的催促,夾雜上了壓抑的、嗚咽般的哭聲,
還有某種……指甲反復(fù)刮擦木頭的的聲音,嚓啦,嚓啦,聽得人牙酸心躁。我崩潰了。
從抽屜里翻出那枚鑰匙,冰冷的觸感反而讓我打了個激靈,
短暫地壓下了那股源自骨髓的驚懼。我必須回去。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我,
只有那里才有答案,才能結(jié)束這無休止的折磨?;蛘哒f,那催促我回去的東西,
根本就沒打算給我拒絕的選項。坐上長途汽車,駛離城市,窗外的景色逐漸從繁華變得荒涼。
起伏的山巒像巨獸青黑的脊背,匍匐在灰白色的天空下。盤山公路顛簸得厲害,
車廂里彌漫著汽油和土腥味混合的怪味。鄰座是個抱著雞籠的大嬸,
嘰嘰咕咕地用濃重的方言打電話,偶爾投來的目光帶著山里人特有的審視和好奇。
終點站是一個連站牌都歪斜了的小鎮(zhèn)。我下了車,按照模糊的記憶,
又?jǐn)r了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告訴司機去山坳里的那座老村。路越來越窄,
兩旁的樹木枝葉交錯,幾乎遮蔽了天空,投下濃重的、令人不安的陰影??諝庾兊糜譂裼掷?,
帶著陳年的腐葉和泥土的氣息。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黑瘦男人,
直到看見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樹,他才猛地停下車,死活不肯再往前了?!懊米樱?/p>
就這兒下吧。”他眼神躲閃,不敢看村子深處,“這地方……邪性得很。天擦黑前最好出來,
我……我等你一會兒?!蔽覜]說什么,付了錢下車。三輪摩托的突突聲迅速遠去,
留下死一般的寂靜。村子荒蕪得超乎想象。斷壁殘垣隨處可見,野草長得比人還高,
大多數(shù)房屋都已經(jīng)倒塌,只剩下幾棟還勉強立著,像墓碑一樣。沒有人煙,沒有雞鳴狗叫,
甚至連風(fēng)聲在這里都顯得小心翼翼。奶奶的老屋在村子最深處,背靠著一座黑壓壓的山林。
一座低矮、歪斜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黑黃的敗絮。窗戶大多破了,
像一雙雙黑洞洞的、失明的眼睛,陰森地凝視著不速之客。院門的木柵欄早已腐爛倒塌,
我踏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去。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一下,又一下。
空氣里那股子陳舊腐朽的味道更重了,還混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腥氣。
堂屋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長響,灰塵簌簌落下。
里面昏暗不堪,只有幾縷光線從破窗透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億萬塵糜。
家具都蒙著厚厚的白布,像一堆沉默的墳塋。正對著門的墻上,
掛著一張巨大的、黑白的祖先畫像,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似乎無論站在哪個角度,
都在冷冷地注視著你。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東側(cè)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是一扇老式的、厚重的木門,木質(zhì)發(fā)黑,上面似乎曾經(jīng)雕刻過什么花紋,
但已被歲月磨損得難以辨認(rèn)。門中間,掛著一把巨大的、樣式古老的銅鎖。
鎖身同樣布滿銹跡,但看起來異常牢固。東廂房。
奶奶嘶啞的警告和夢里那句催命的“替我”同時在我腦子里炸開,太陽穴突突地跳。
我不能進去。至少現(xiàn)在不能。我得先看看別的地方。老屋的格局還殘存著記憶里的樣子,
但每一個角落都散發(fā)著陌生的、令人脊背發(fā)涼的氣息。廚房的土灶塌了半邊,水缸干裂,
底層積著黑乎乎的污垢。我原先住過的那間小屋里,木床爛得只剩架子,
墻上有大片水漬暈開的丑陋痕跡。屋外院子里,那口老井沉默地蹲在角落,
井口蓋著一塊巨大的、布滿青苔的石板,邊緣似乎曾被什么東西反復(fù)摩擦,
露出深色的、光滑的痕跡。我喘了口氣,試圖壓下心頭越聚越濃的不安,打算退回堂屋。
就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堂屋那扇祖先畫像旁邊,原本空無一物的墻壁上,
好像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了一下。像是一抹鮮紅的顏色。我猛地扭頭盯過去。墻壁昏黃,
空無一物。只有畫像里那雙模糊的眼睛,死氣沉沉地看著我。是錯覺嗎?這鬼地方,
連空氣都帶著致幻的毒素。天色不知不覺暗沉下來,山林里的陰影開始蠕動,
像活物一樣向著老屋緩慢包圍。溫度降得厲害,一股陰冷的風(fēng)不知從哪個縫隙鉆進來,
繞著我的腳踝打轉(zhuǎn)。那個三輪車司機恐怕早就跑了。今晚,我注定要被困在這里。
我必須找個相對能待人的地方過夜。最終,我選擇了堂屋角落那張看起來還算結(jié)實的太師椅,
把它拖到一個背靠墻壁、能看清大門和東廂房門的角落。我不敢去動那些蒙著白布的家具,
也不敢去碰任何別的東西。我把帶來的外套緊緊裹在身上,寒意卻依舊無孔不入,從地底,
從墻壁,從四面八方滲進來,往骨頭縫里鉆。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連蟲子鳴叫的聲音都沒有。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臟過于劇烈的跳動聲。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漸漸模糊。就在我?guī)缀跻萑牖煦绲哪且豢獭班?/p>
”一聲輕響。極其輕微,像是小石子落在木板上。我的睡意瞬間跑得精光,
全身的汗毛倒豎起來。聲音是從……井的方向傳來的?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全身的感官都繃到了極致。一片死寂。等了很久,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也許只是風(fēng)吹動什么東西?或者老鼠?這破房子里有老鼠太正常了。我試圖這樣安慰自己,
但心臟卻越跳越快,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順著脊椎爬升?!班??!庇忠宦?!
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的的確確,是從院子井口那個方向傳來的。
像是……有什么濕漉漉的東西,拍在了井沿上。我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手腳冰涼。
我不敢出去看,一點都不敢。我只能死死盯著堂屋的大門,那扇門同樣破舊,
縫隙大得能伸進手指。外面漆黑如墨。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嘩啦——”一聲清晰的水響!緊接著,
是一種緩慢的、拖沓的、濕重的東西被從水里拉出來,摩擦過井沿和地面雜草的聲音!
嚓……嚓……啦……那聲音朝著堂屋來了!我驚恐地后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退無可退。眼睛瞪得幾乎裂開,死死盯著大門下方的縫隙。一片黑暗。那聲音卻在持續(xù)靠近。
然后,在那最深的黑暗中,門縫下,緩緩漫進了一小灘液體。暗紅色的。粘稠的。
帶著一股我此刻無比熟悉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氣!是血!那血漫進來,越來越多,
緩慢地擴散開來。而那個拖沓的、濕漉漉的聲音,就停在了門外。隔著一扇薄薄的破木門。
我能感覺到,有個東西,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寂靜重新降臨,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可怕。
空氣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壓得我無法呼吸。冰冷的恐懼攫緊了我的心臟,一點點收緊。
我不知道在墻邊僵立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失去知覺。
門外的那個東西再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那攤血也不再擴散,就那么凝固在門口,
像一道邪惡的符咒。天,終于蒙蒙亮了?;野椎墓饩€艱難地透過破窗,
驅(qū)散了些許屋內(nèi)的黑暗,卻驅(qū)不散那無所不在的陰冷和絕望。我?guī)缀跏擒b手躡腳地,
一點點挪到門邊,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透過門縫朝外看。院子里空蕩蕩的,荒草萋萋。
那口井依舊蓋著石板,仿佛千百年來從未被移動過。門口的地面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沒有水漬,沒有血跡,更沒有昨夜那個拖著濕重身體的東西留下的任何痕跡。仿佛那一切,
都只是我極度恐懼下產(chǎn)生的又一個逼真幻覺。我癱軟在地,冷汗浸透了內(nèi)衣。是夢嗎?
可是那血腥味,那冰冷的觸感,那門外清晰的壓迫感……我掙扎著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沖進院子里,清晨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帶著一股殘留不散的、極淡的腥氣。
我的目光落在井口的石板上。那些青苔……邊緣似乎有幾道新鮮的、摩擦過的劃痕?
我不敢去想,不敢去證實。逃!立刻離開這里!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我沖回堂屋,
想抓起包就跑,視線卻猛地被定住了。就在那張黑白的祖先畫像下方,
原本空無一物的供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樣?xùn)|西。那是一枚小巧的、褪色的銀簪子。
式樣很舊,簪頭是一朵凋零的花。我從不記得家里有過這樣的簪子。
更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簪子旁邊,那片積著厚厚灰塵的桌面上,
清晰地印著幾個濕漉漉的、歪歪扭扭的手指印。很小。像是屬于一個女人。指尖的朝向,
正指著那扇掛著銅鎖的東廂房門。我像被釘在了原地,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昨夜的不是夢!有東西進來了!它甚至……就曾站在這里,凝視著我,然后留下了這枚簪子,
這個指向明確的記號。它在引導(dǎo)我?;蛘哒f,它在命令我。打開東廂房。
奶奶的警告和夢里的囈語再次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巨大的恐懼讓我?guī)缀鯂I吐出來。
但我沒有選擇。我知道,如果我不照做,昨夜的情形會再次上演,甚至更糟。它不會放過我。
逃跑是沒用的,那雙濕漉漉的手印能出現(xiàn)在這里,就能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
我的顫抖的手伸進口袋,握住了那枚一直帶在身邊的、銹跡斑斑的銅鑰匙。
冰冷的金屬此刻卻燙得嚇人。一步一步,我挪到東廂房門前。那把巨大的銅鎖近在眼前,
鎖孔幽深。鑰匙插了進去。嚴(yán)絲合縫。輕輕一擰。“咔噠”一聲脆響,
在死寂的堂屋里如同驚雷。鎖開了。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塵糜和腥味的空氣,
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著另一個世界的木門。門內(nèi)光線極度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