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元興三年，秋。
冷雨綿延不絕，將官道泡成一片泥濘。車輪陷在深坑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道旁荒草叢生，偶爾可見森森白骨，無人收殮。這世道，人命比紙薄。
林風勒住馬，雨水順著他斗笠邊緣成串滴落，打濕了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勁裝。他抬手，示意身后隊伍停下。前方就是永寧縣官倉。
“風哥，就是這兒了？”旁邊傳來顫抖的聲音。阿吉縮在蓑衣里，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四望，仿佛荒草里隨時會跳出吃人的妖怪。
“嗯。”林風應聲下馬，靴子陷進冰冷泥水。
他們是鎮(zhèn)邪司最低等的緹騎。此行任務，是調(diào)查永寧官倉“鬼搬糧”奇案——半月之內(nèi)，倉廩存糧不翼而飛近半，守倉吏卒信誓旦旦稱夜間見鬼影搬運，陰風哭嚎。
縣丞點頭哈腰迎上來，臉上堆滿惶恐諂媚：“兩位上差，邪祟猖獗，下官實在是…”
林風沒理會絮叨，目光銳利掃過倉廩周圍。泥地混亂，腳印交錯，但太新了。他蹲身捻起一點泥，嗅了嗅。
“阿吉。”
“在呢！”阿吉連忙湊近。
“查門軸和鎖頭?！?/p>
阿吉雖膽小，對機關瑣事卻在行。他掏出隨身工具湊到倉門處仔細檢查。
“鎖沒壞，但門軸內(nèi)側(cè)有新磨損痕跡，像是最近常開關…嗯？這是？”阿吉從門縫摳出點褐色碎屑。
林風接過指尖微搓?！翱符?。”他抬頭看向高大倉廩，眼神冷下?！安皇枪戆峒Z，是家賊難防?！?/p>
他大步走進倉廩，里面光線昏暗，彌漫谷物霉變和一絲酸臭。因果瞳尚未運轉(zhuǎn)，但常年辦案直覺已指向角落那幾個縮脖子、面色慘白的守倉吏。
根本不用嚴刑拷問。林風只冷冷盯著他們，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污穢。不過片刻，為首小吏腿軟癱倒，涕淚橫流全招了。
哪有什么鬼影陰風，不過是監(jiān)守自盜，將官糧偷運倒賣，再編鬼怪之說蒙混過關?！瓣庯L哭嚎”只是他們藏通風口里用簡陋哨子吹出來的。
案件了結(jié)，簡單得乏味。縣丞臉色青白交錯，不知該慶幸無真邪祟，還是煩惱如何解釋這樁丑聞。
看著被押下去的蛀蟲，阿吉松口氣小聲嘟囔：“嚇死我了，還以為真碰上硬茬子…還好只是人搞鬼?！?/p>
林風卻無絲毫輕松。他站檐下看外面連綿秋雨，心中不安愈發(fā)清晰。
這混亂世道，人禍往往比鬼怪更可怕。而真正詭異難測的東西，常隱藏令人窒息的平庸腐朽之下。
他指尖無意識撫過腰間。那里藏著把樣式奇古短刀，刀柄溫潤，卻帶一絲不易察覺冰涼。
思緒飄回數(shù)月前雨夜。
也是這般冷雨。那時他還是鎮(zhèn)邪司略有潛力見習緹騎，奉命追剿流寇。戰(zhàn)場邊緣，他聽到微弱呻吟。
撥開倒伏灌木，他看到老人。須發(fā)皆白，滿面風霜，破舊蓑衣幾乎被血染透。氣息奄奄，唯那雙眼睛清澈嚇人，正靜靜看他。
林風認得那眼神——鎮(zhèn)邪司卷宗記載過，游離體制外，神秘莫測“賒刀人”。
鬼使神差，林風未上報，反將他藏匿悉心照料。老人傷重藥石罔效，彌留之際將那短刀和破舊筆記塞給他。
“小子…心性不壞，根骨…湊合…”老人氣息微弱，眼神卻亮得灼人，“這亂世…需看清因果的眼睛…替我看下去…”
“看好…那把‘刀’…預言…必須實現(xiàn)…收取…因果…”
話語斷斷續(xù)續(xù)，最終消散。老人溘然長逝，身體化點點微光，仿佛從未存在。
自此，林風命運偏離原有軌道。他繼承“賒刀人”身份，也繼承隨之而來麻煩和那沉甸甸、他還無法完全理解使命。
“風哥？風哥！”阿吉聲音將他拉回，“結(jié)案文書寫好了，該回去交差了吧？”
林風回神壓住心底波瀾，點頭。
回鎮(zhèn)邪司當?shù)嘏R時衙署，林風遞文書給值勤掌案。事情本該到此為止。
然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冰冷聲音從身后響起。
“站住?！?/p>
林風腳步頓住，緩緩轉(zhuǎn)身。
廊檐下，一人負手而立。玄色鎮(zhèn)邪司千戶官服，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劈，目光銳利如鷹隼，正是頂頭上司千戶羅睺。他何時來的，竟無人察覺。
羅睺目光掃過阿吉，最終定格林風身上，帶審視和毫不掩飾冷意。
“永寧官倉案子，你們辦的？”
“是，大人?！绷诛L垂眸應答，姿態(tài)恭敬，脊背挺直。
“處理監(jiān)守自盜小吏，手段利落，不錯?！绷_睺聲音平穩(wěn)無暖意，“但，為何不上報‘疑似邪祟作亂，已被驚走’？”
林風心頭一凜。這是官場慣用和稀泥手法，既保全地方顏面，也凸顯鎮(zhèn)邪司“功績”。
“回大人，卑職據(jù)實上報?！绷诛L不卑不亢。
“據(jù)實？”羅睺向前一步，無形壓迫感撲面，“我查看過現(xiàn)場殘留痕跡，除那幾個蠢貨，還有絲極淡…異常氣息。雖非此次案犯，但絕非尋常。你，當真毫無察覺？”
目光如冰錐，仿佛要刺入林風腦海，挖出所有秘密。
剎那間，林風幾乎以為對方看穿自己賒刀人身份，看穿那剛萌芽“因果瞳”。他強壓心跳維持面色平靜：“卑職愚鈍，并未察覺。”
空氣凝滯片刻。雨聲淅瀝，敲打院中青石板，更襯周遭死寂。
羅睺盯他良久，才緩緩開口，每字帶冰冷重量：“林風，你機敏有能力。但有時，太過‘較真’并非好事。世道水很深，有些東西非你該碰甚至該看。好自為之。”
說完，他不再看林風二人，轉(zhuǎn)身離去，玄色官袍下擺在潮濕空氣里劃出冷硬弧線。
阿吉嚇大氣不敢出，直到羅睺走遠才哆哆嗦嗦扯林風衣袖：“風、風哥…羅睺大人這話什么意思？他是不是…”
林風未答，只望羅睺消失方向目光深沉。
他知羅睺警告絕非空穴來風。那位千戶大人敏銳可怕，或真捕捉到什么。自己繼承賒刀人傳承事，如埋下種子，而羅睺懷疑便是第一縷催發(fā)風雨。
麻煩，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