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晚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接過文件,指尖快速劃過關鍵數據,目光掃過之處,沒放過一個小數點。
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連帶著聲音都透著高效,沒有多余的情緒。
“可以?!?/p>
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簽完名字后,她把文件遞回去。
她的目光立刻重新落回屏幕,仿佛前幾天那場狼狽的雨、那把舊傘,都只是場短暫的夢,醒了就沒了痕跡。
只是在小林轉身時,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往窗外飄了一眼。巷口的方向被高樓擋住,什么都看不見,她又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在鍵盤上敲得更響了。
“謝謝晚晚姐!”小林接過文件,忽然想起什么,湊過來小聲抱怨,語氣里帶著點小姑娘的嬌憨委屈。
“對了,樓下‘輕食匯’今天居然關門了,我午餐又得重新找地方——他們家沙拉可是這附近唯一能咽下去的‘草’了,別家的要么醋放太多,酸得牙倒,要么醬少得可憐,嚼著像吃草……”
她說著,還皺了皺鼻子,模樣有點可愛。
和蘇晚晚永遠緊繃的狀態(tài)比,小林身上的鮮活,總讓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輕食匯”是寫字樓底層的網紅輕食店,一份沙拉要價近百,菜葉上還擺著可食用花瓣,是白領們用來“維持健康人設”的首選,味道其實一般,勝在擺盤精致、拍照好看。
蘇晚晚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了半秒,那個被她刻意壓著的念頭,又像藤蔓似的冒出來。
那條巷,那家“歸家小館”,它白天也開門嗎?
會不會也像“輕食匯”這樣,有很多人光顧?
他……是不是每天都在店里,洗青菜、熬粥、炒紅燒肉?她甚至想起那天晚上喝的白粥,碗底沉著兩粒沒燉化的枸杞,是老板娘隨手撒的,甜絲絲的,混著米香。
她立刻掐斷這念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帶著點上司對下屬的溫和提點。
“對面商場負一樓新開了家羽衣甘藍奶昔,上周看測評說不錯,沒那么澀,你可以試試?!?/p>
“真的嗎?那我一會兒去看看!謝謝晚晚姐!”
小林眼睛亮了,抱著文件輕快地走了。
辦公室重新安靜下來,只有鍵盤敲擊的“嗒嗒”聲,還有空調出風口的“呼呼”聲。
可那個念頭卻沒消失,反而像生了根,悄悄從心底鉆出來,纏得她有點慌。
第二天午餐時間,她路過巷口時,下意識放慢腳步,從包里掏出手機假裝看消息,眼角余光卻盯著小館門口的外賣員。
數著他們進出的次數,直到有個外賣員提著印著“歸家小館”的袋子走過,袋子上沾著點雞湯的油漬,她才猛地收回目光,快步離開,指尖把手機殼捏出了淡淡的印子。
接下來幾天,她刻意繞開那條路,要么去遠一點的日式料理店吃定食,要么讓小林帶份三明治和美式咖啡,在辦公室草草解決。
三明治的面包有點干,咖啡也涼得快,她卻強迫自己吃下去,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樣才高效,才符合“蘇總監(jiān)”的身份,那家小館的食物,不過是偶爾的慰藉,當不得真。
但命運好像總愛開玩笑,越想避開的事,越容易撞上。
一場跨國電話會議從上午十點開到下午三點半,中間只休了十分鐘,夠大家匆匆去趟洗手間、喝口水。
對方團隊抱著細節(jié)死磕,連“報表字體大小不一致”這種小事都要拿出來說,問題刁鉆得讓人頭疼。
蘇晚晚全程緊繃著神經,用英語據理力爭,大腦轉得快要冒煙,連口水都沒顧上喝,更別說吃午飯了。
會議結束的瞬間,她摘下耳機,靠在椅背上,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了。
太陽穴針扎似的疼,她感到喉嚨干得發(fā)緊,連帶著胃也空得發(fā)慌,隱隱作痛。
這是長時間空腹、精神高度緊張引發(fā)的痙攣,像有只手在里面輕輕擰。
她疲憊地走出會議室,辦公區(qū)已經恢復了日常的熱鬧。
幾個年輕同事聚在茶水間門口,手里拿著網紅奶茶,杯身上還貼著可愛的貼紙,興奮地討論著“三分糖還是五分糖更好喝”,笑聲飄過來,卻讓她更覺得累。
這種熱鬧,總讓她覺得像隔著一層玻璃,看得見,卻融不進去。
“晚晚姐,要幫你點杯奶茶嗎?這家的生椰拿鐵據說超好喝,不加糖也不苦!”
一個穿粉色襯衫的年輕同事看到她,熱情地招呼道,語氣里帶著點對上司的討好。
蘇晚晚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不用,謝謝。我出去透透氣?!?/p>
她需要離開這個密閉的空間,需要點真正能暖到胃里的食物。
不是甜膩得發(fā)慌的奶茶,也不是涼得扎胃的沙拉,更不是干巴巴的三明治,而是像那家小館的白粥、雞湯面那樣,帶著煙火氣的、能熨帖腸胃的食物。
等她反應過來時,雙腳已經帶著她走出了寫字樓,穿過了斑馬線,站在了小巷的入口。
午后的陽光擠過高樓的縫隙,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打碎的金子。和
夜晚的安靜不同,白天的小巷熱鬧多了。
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匆匆進出,車筐里的打包袋印著“歸家小館”的logo,袋子上還沾著點油漬,透著真實的煙火氣。
隔壁雜貨店的老板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打盹,手里攥著把蒲扇,風吹過,蒲扇輕輕晃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
偶爾有居民提著菜籃子走過,菜葉子上還沾著水珠,和相熟的人打招呼時,聲音洪亮又親切。
“張嬸,買這么多菜???”“是啊,孫子今天來家里吃飯!”
“歸家小館”的玻璃門開著,沒有水汽遮擋,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坐滿了人。
大多是附近工地的藍領、快遞員,還有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或碎花外套,邊吃邊聊天。
靠窗的桌子角上,貼著半張褪色的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醬油瓶在柜左第二層”,字跡被水漬暈開一點,卻還能看清筆畫。
一看就是老板娘隨手貼的,怕自己忘了。
蘇晚晚站在巷口,腳像被釘住了。
她今天穿了身淺灰色職業(yè)套裝,剪裁利落,襯得她身姿挺拔,七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發(fā)出“篤篤”的清脆聲響。
這聲音在滿是“踏踏”腳步聲、“嘩啦”蒲扇聲的巷子里,顯得格外突兀。
手里的鱷魚皮手包閃著冷光,金屬扣反射的陽光晃了眼,引得幾個剛走出店的外賣員回頭看,眼神里帶著好奇,像在看個誤入小鎮(zhèn)的異鄉(xiāng)人。
進去?
還是不進去?
胃里的空虛感越來越強,像有個小黑洞在慢慢吸著她的力氣,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引力,拉著她往那扇亮著暖光的門走。
她深吸一口氣,鼻腔里鉆進小館飄來的香氣。
這是紅燒肉的濃醇裹著醬油香,混著雞湯的鮮,還有米飯蒸透后的甜香,這些味道像細密的針,輕輕扎著她的記憶,讓她想起十六年前在陳灼家,阿姨圍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模樣。
終于,她還是邁步走了進去。
店里的喧鬧聲有一瞬間的凝滯。幾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穿藍布衫的老人停下筷子,正擦桌子的服務員也頓了頓,連鄰桌正在說笑的兩個快遞員,都下意識放低了聲音。
蘇晚晚攥緊了手包帶,指尖有點發(fā)緊,像上學時不小心走錯了教室,渾身都不自在。
老板娘眼尖,隔著兩桌客人就認出了她,臉上立刻綻開熱情的笑,手里的抹布在圍裙上擦了擦,快步走過來。
“哎呀!是你呀姑娘!好久不見!快坐快坐!”
她麻利地收拾著角落里剛空出來的小桌子,桌腿蹭過地面發(fā)出“吱呀”一聲,“這桌剛騰出來,還熱乎著呢!”
擦桌子時,老板娘的袖口掃過桌面,蘇晚晚瞥見她手腕上戴著個舊銀鐲子,上面刻著簡單的花紋,鐲子隨著動作輕輕晃,發(fā)出“叮鈴”的細響。
“今天想吃點什么?”
老板娘笑著問,語氣熱絡得像招待熟客。
“阿灼今天燉的紅燒肉特別好,肥而不膩,是他的拿手菜!早上剛買的新鮮五花肉,燉了**個小時呢!”
“阿灼”兩個字像根小針,輕輕扎了蘇晚晚一下。她下意識地朝廚房方向看。
布簾掀開,陳灼端著一大盆洗好的青菜走出來,綠油油的菜葉上還掛著水珠,在燈光下閃著亮。他大概是要拿到店門口的水槽去洗,剛走到中間,就看見了她。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似的,手里的菜盆晃了晃,水珠濺在他的褲腿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眼神里掠過一絲清晰的訝異,像是沒想到她會在白天來,目光在她的職業(yè)套裝上停了兩秒。
從挺括的衣領掃到锃亮的鞋尖,然后很快移開,恢復了那種平靜無波的樣子。
他朝她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沉默地繞過桌椅,走到店外的水槽邊,蹲下來開始洗菜,側對著她,寬厚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很踏實。
洗青菜時,他的動作很熟練,指尖捏著菜根,輕輕一掐就掐斷了。
斷口處滲著點綠水,他隨手把爛葉丟進旁邊的紅色塑料筐,筐子上用馬克筆寫著“廚余”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顏料都有點掉色了。
偶爾有水珠濺到他的手背上,他也沒在意,只是專注地把菜葉上的泥點洗干凈,指尖在水里泡得有點發(fā)白。
沒有熱情的歡迎,也沒有刻意的排斥,平淡得像對待一個偶然進來的陌生客人。
這種平淡,反而讓蘇晚晚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也跟著放松了點。
她拉過椅子坐下,椅子有點矮,她的長腿只能微微蜷著,腳尖碰到了桌腿,她下意識往回收了收。
“就……一碗雞湯面吧,”
她避開了老板娘推薦的紅燒肉,聲音盡量放自然,“麻煩快一點,謝謝。”
“好嘞!馬上就好!”
老板娘朝外面喊了一嗓子,聲音清亮,“阿灼,一碗雞湯面!”
“嗯?!蓖饷?zhèn)鱽硭统恋幕貞熘髀?,很輕,卻剛好能飄進蘇晚晚耳朵里。
老板娘沒立刻走,靠在旁邊的桌沿上跟她聊天,語氣里帶著點長輩的關切。
“姑娘上次來還是晚上,這白天來,是不是路過呀?我們這巷子雖小,倒是方便,附近上班的人好多都來這兒吃午飯呢,實惠又管飽?!?/p>
蘇晚晚點點頭,沒多說什么。
她拿出手機假裝翻看郵件,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店外。
只見陳灼還在洗菜,午后的陽光落在他側臉,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頜線,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下投了片小小的陰影。
他洗到第三棵時,會習慣性地抬頭往巷口看一眼。
那是以前在江洲時,等她放學路過的方向,雖然現在巷口只有高樓,他還是會下意識看,這個動作快得像錯覺,卻被蘇晚晚捕捉到了。
沒等多久,老板娘就端著一大碗雞湯面過來了。
碗很大,白瓷碗邊緣有點小缺口,卻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油星。
清澈的湯底里臥著雪白的面條,上面鋪著幾片嫩黃的雞絲,撒了把翠綠的蔥花,香氣一下子飄了過來,勾得人胃里更餓了。
“快嘗嘗!”老板娘笑著說,把筷子放在碗邊。
“這雞湯是阿灼天沒亮就起來燉的,小火慢熬了三四個小時,鮮得很,一點都不油膩!他特意放了點生姜,暖胃,你上次來看著胃就不舒服。”
蘇晚晚低聲道了謝,拿起筷子。
面條很勁道,咬下去帶著麥香,雞湯醇厚,鮮得恰到好處,沒有一點腥味。
喝到一半時,她在碗底發(fā)現兩粒沒燉化的枸杞,是老板娘說的“隨手撒的”,嚼在嘴里甜絲絲的,混著雞湯的鮮,格外舒服。
溫暖的食物滑進空蕩的胃里,瞬間就驅散了之前的虛浮和疲憊,額角漸漸冒出細汗,連太陽穴的疼都輕了不少。
這是她這幾天來,吃得最舒服、最踏實的一頓飯。
吃完面,她拿出手機準備結賬,老板娘正忙著給鄰桌的老人添茶水,搪瓷杯碰撞桌面發(fā)出“當啷”一聲,沒顧上她。
這時,陳灼端著一筐洗干凈的青菜走進來,筐子邊緣沾著點水珠,滴在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濕痕。經過她桌旁時,他的腳步慢了點,大概是怕碰到她的椅子。
蘇晚晚抬起頭,下意識地問:“多少錢?”
陳灼停下腳步,看向她。目光在她吃得干干凈凈的碗上停留了一瞬。
碗底只剩幾粒枸杞和蔥花,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點點,像被溫水泡過的糖,悄悄化了點,卻快得像錯覺。
“十五?!?/p>
他回答,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沒有多余的話。
這個價格讓蘇晚晚愣了一下。
樓下輕食店一杯果蔬汁都要三十多,這碗熬了幾小時的雞湯面,居然只要十五塊。
她沒多說什么,沉默地掃碼付了款,手機“?!钡仨懥艘宦?,提示支付成功,聲音在喧鬧的店里顯得有點輕。
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手包放在桌角,剛才吃飯時不小心蹭到了點雞湯的油星,她掏出口袋里的濕紙巾,輕輕擦了擦,紙巾上立刻暈開一小片淡黃色。
陳灼還站在原地,沒走。
他的目光落在她桌角的黑色雨傘上,那是上次他給她的那把,傘面疊得整齊,放在桌角,她今天鬼使神差地帶來了,或許……潛意識里,她就是想還給她。
“傘,”他提醒道,語氣還是那樣平淡,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的。”
“哦,是……”
蘇晚晚有點慌,趕緊拿起傘遞給他,手指碰到傘柄時,還能感覺到上次留下的、淡淡的溫度,“謝謝,還給你。”
陳灼看著傘,卻沒接。
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這樣直接地、清晰地落在她臉上。
他的眼睛顏色很深,像浸了水的墨玉,里面情緒難辨。
眼神有一點點復雜,一點點猶豫,還有點她讀不懂的柔軟。
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在他的發(fā)梢鍍上一層淺金色,連他眼角的細紋都顯得柔和了點。
“不用?!?/p>
他重復了那天雨夜的話,聲音低沉,比上次多了點溫度,“你留著。魔都天氣變得快,指不定什么時候又下雨?!?/p>
說完,他不再看她,端著那筐蔬菜,轉身大步走向后廚。
布簾在他身后晃動了兩下,把他的身影遮住了。
蘇晚晚怔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把傘。傘柄的溫度順著指尖往上爬,暖得有點發(fā)燙。
他剛才那句話……是在關心她嗎?
雖然語氣依舊是那樣平淡,甚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硬邦邦,可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軟化,像一顆投入深湖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慢慢擴散開來。
她握著那把舊傘,走出“歸家小館”。
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比辦公室的空調舒服多了。
巷子里的風裹著飯菜香吹過來,混著隔壁雜貨店飄來的肥皂味,很真實,很鮮活。
她回頭看了一眼小店。陳灼的身影在廚房里忙碌著,隔著玻璃,有點模糊,卻能看到他偶爾抬手擦汗的動作。
老板娘還在和客人說笑,聲音洪亮,銀鐲子的“叮鈴”聲隱約能聽見。
這一次,離開時的心情,與之前的震驚、失望、難堪都不同。
一種更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她心底悄悄滋生,就像春天里剛冒芽的藤蔓,帶著點好奇,帶著點期待,慢慢往上爬。
她開始好奇。
好奇這十六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才從那個桀驁的少年,變成如今這個沉默踏實、在灶臺間忙碌的男人。
好奇他那平靜無波的面容下,到底藏著怎樣的故事,藏著怎樣的遺憾或滿足。
好奇這家小小的“歸家小館”里,每天都在上演著怎樣的生活,是不是也有像她這樣,偶然闖進來,卻被這煙火氣留住的人。
而好奇,往往是另一種情感悄然開始的征兆。
蘇晚晚握著傘,腳步慢了點,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她忽然覺得,或許下次,她可以不用找“避雨”或“吃飯”的理由,也能走進這家小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