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挑了一件墨綠色的裙子。料子滑溜溜的,貼在身上,涼快。不長不短,剛好到小腿肚。她對著鏡子照了照,還行,不算扎眼,但也挑不出毛病。
顧衍舟的車準時到了樓下。黑色的,亮得能照見人影。她拉開門坐進去,里頭冷氣開得足,激得她胳膊起了一層小米粒。
顧衍舟沒看她,眼睛看著前面?!白甙??!彼麑λ緳C說。
車子開得穩(wěn),沒什么聲音。沈清歌看著窗外,樹啊房子啊,往后跑得飛快。她心里琢磨著事兒,臉上淡淡的。
拍賣的地方是個老洋房改的美術(shù)館。門口站著人,穿黑西裝,打領(lǐng)結(jié)。驗了請柬,彎腰請他們進去。
里頭燈亮堂,光打在地板上,能照見人影。男男女女,都穿得講究。說話聲音不高,嗡嗡嗡的,像一大群蚊子??諝饫镉邢闼叮€有一點舊房子的木頭味,混在一塊兒,怪好聞的。
顧衍舟一進去,就有人圍上來。張總李董的,叫得親熱。他點點頭,應付幾句,臉上沒什么表情。有人看沈清歌,眼神帶著打量。他也不介紹,只讓她跟著。
沈清樂得清閑。她慢慢走,看墻上掛的畫。紅的藍的,一堆顏色堆在一起,她也看不明白是個啥。標價倒是嚇人,后面好幾個零。
她走到一幅畫前面,停住了。畫的是個女人,側(cè)著臉,看不全模樣。背景灰撲撲的。畫家名字沒見過,叫林遇。
一個服務員端著酒過來。沈清歌拿了一杯,沒喝。她指著那畫,像是隨口問:“這畫看著挺悶的。”
服務員笑笑,沒接話。
旁邊有個聲音插進來:“這位小姐有眼光?!?/p>
沈清歌轉(zhuǎn)頭。是個男人,四十來歲,穿著半新不舊的西裝,袖子口有點磨亮了。頭發(fā)有點亂。他看著那畫,眼神有點直。
“這畫不招人喜歡。”男人說,“顏色太沉了?!?/p>
沈清歌問:“你認得這畫?”
“認得?!蹦腥它c點頭,“林遇是我朋友。好久沒見他了?!?/p>
沈清歌心里動了一下。她記得這名。上輩子,大概半年后,這畫和另外幾幅一起,被爆出來是洗錢的幌子。買賣了好幾道,價錢翻上天,最后錢不見了,畫也不見了。牽扯進不少人,鬧得挺大。這個林遇,好像后來也沒聲了。
“畫得挺好?!鄙蚯甯枵f,“就是看著心里堵得慌?!?/p>
男人像是找到了知音,話多了起來。“是??!他這人就軸,不會畫那些鮮亮的。沒人買,窮得叮當響?!?/p>
正說著,顧衍舟過來了。他看了一眼那畫,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翱催@個做什么?”
沈清歌轉(zhuǎn)過頭,聲音輕輕軟軟的:“覺得有點特別。你看這女人的眼睛,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彼D了頓,像是剛想起來,“不過這種小眾畫家的作品,風險太大啦。萬一以后沒人認,就砸手里了,白花錢。”
顧衍舟沒說話,又掃了那畫一眼。
那男人有點急,想辯解兩句。沈清歌悄悄對他搖搖頭。
顧衍舟對沈清歌抬了下下巴?!澳沁呌袔追诺溆彤?,去看看?!?/p>
“好呀?!鄙蚯甯钁?,對那男人抱歉地笑了笑,跟著走了。
她跟在顧衍舟旁邊,聽他偶爾和旁人應酬。走到一幅色彩鮮艷的抽象畫前,很多人圍著。估價很高。
沈清歌輕輕“呀”了一聲。
顧衍舟側(cè)頭看她。
她指著那畫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標記,聲音不大,剛好讓他聽見:“這個標志……我好像在哪個負面新聞里見過呢。說是什么……哦對,好像牽扯過版權(quán)糾紛?記不太清了,也可能是看錯了?!?/p>
顧衍舟腳步停了一下,仔細看了看那個標記。他沒說什么,但接下來再看那幅炙手可熱的畫,眼神就淡了些。
又轉(zhuǎn)了一會兒,沈清歌看到一幅山水畫。作者很有名,價錢標得老高。
她湊近了些,仔細看上面的印章。看了一會兒,她拉拉顧衍舟的袖子。
“衍舟,”她叫得自然,好像叫過很多次,“你看這個章,是不是有點模糊?邊沿暈開了一點點。我爸爸以前玩過一陣子石頭,說過這種后期仿刻的,容易有這毛病。真的老印章,吃油深,不會這樣。”
她眨眨眼,一副“我就是瞎說哦”的樣子。
顧衍舟俯身仔細看??戳撕靡粫骸K逼鹕?,沒評價畫,倒是看了沈清歌一眼。眼神里有點說不清的東西,好像是頭一回正眼看她。
“你還懂這個?”
“瞎看的。”沈清歌低下頭,擺弄手里的杯子,“我爸就那三分鐘熱度,我跟著聽了兩耳朵,早忘光了?!?/p>
顧衍舟“嗯”了一聲,不再看那幅山水畫。
拍賣會快開始了,人們陸續(xù)往拍賣廳走。沈清歌看見剛才那個穿舊西裝的男人,一個人站在角落,看著人群,眼神空空的。
她對顧衍舟說:“我去下洗手間。”
她繞了一下,經(jīng)過那男人身邊。腳步?jīng)]停,只有一句話輕輕落下,像片葉子。
“畫是死的,人是活的。路還長著呢。”
男人猛地抬頭,只看見一個墨綠色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走遠了。
沈清歌走進洗手間。鏡子很大,照得人清清楚楚。她打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睛還是那么靜。
她關(guān)掉水,抽了張紙擦手。紙軟軟的,沒什么聲音。
出去的時候,顧衍舟在走廊盡頭等她。燈光從他頭頂打下來,顯得臉輪廓更清楚了。他看著她走過來。
“好了?”他問。
“好了?!鄙蚯甯璐?。
兩人一起往拍賣廳走。地毯厚,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沈清歌知道,種子埋下去了。很小的一顆,丟在石頭縫里。能不能活,能長多大,還不知道。
但總是埋下去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