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水珠順著下頜線滴落,砸在冰冷的陶瓷洗手臺上。馳騁撐著臺面,粗重地喘息,試圖將鏡子里那個年輕又蒼白的自己看透。
他二十三歲,大三。那吳所謂就是十八歲,剛上設計學院還不認識他。
每一個認知都像一記重錘,砸得他靈魂都在震顫。那個十年后與他糾纏至深、將他所有情緒喜怒都牢牢攥在手里的人,此刻對他而言,完全是個陌生人。
可一切都來得及 。
馳騁猛地關掉水龍頭,水聲戛然而止。他扯過毛巾胡亂擦了把臉,再抬頭時,眼底那些劇烈的動蕩被強行壓下去,只剩下一種冷硬的、屬于三十三歲馳騁的沉郁。
他拿出手機,“郭子,”他開口,聲音還帶著一點水汽的嘶啞,卻異常冷靜,“幫我個忙?!?/p>
“你說?!惫怯钸@邊接到電話立刻站直了。
“查個人。設計學院,吳所謂。越詳細越好?!瘪Y騁轉過身,目光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緒,“特別是……他身邊親近的人?!?/p>
郭城宇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我懂了”的曖昧笑容:“嘖,看上眼了?之前給你看照片你還不屑一顧,也是,新來的小學弟長得確實夠勁,就是感覺不太好惹……行,包在我身上,下午給你消息。”
郭城宇家里背景深,人脈廣,查個學生的底細,易如反掌。之前他還以為今晚汪碩會成功呢?看來某人是竹籃打水咯!
馳騁沒解釋,只是點了點頭。
等待的時間變得無比煎熬。他躺在自己那張柔軟得過分的床上,盯著天花板的吊燈。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空氣里彌漫著金錢堆砌出來的舒適和安逸。
可他卻像躺在砧板上。
心臟在胸腔里沉悶又急促地跳動,一半是因為重生的荒謬和即將再次面對吳所謂的恐慌,另一半……卻是因為診所里毫不猶豫說出口的“好”。
明明是不該再有的交集,明明是該遠離免受傷害的,可那顆被吳所謂豢養(yǎng)了兩年的心,卻可恥地、不受控制地為現(xiàn)在陌生的他而悸動。
他甚至卑鄙地期待著,郭城宇能查出點什么,證明吳所謂對他,或許有那么一點不同。
下午課間,郭城宇貓著腰溜進教室,擠到他旁邊,把手機屏幕懟到他眼前,壓低聲音,語氣興奮又八卦:“查到了!吳所謂,設計學院大一,天才級人物,拿獎拿到手軟,家里條件好像很一般,單親家庭,但人是真牛逼……性格據(jù)說有點獨,不太合群,但是!”
郭城宇故意賣了個關子,手指在屏幕上劃了一下,調(diào)出一張抓拍的照片。
“你看看他那一閃一閃的卡姿蘭大眼睛,這人簡直就是同的天菜呀!魅人而不自知,聽說有很多追求者呢?!?/p>
照片有些模 長焦鏡頭拍的。背景是學校湖邊的小路,楊柳依依。吳所謂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連帽衫,身姿挺拔,微微側著頭,嘴角噙著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正低頭看著走在他身邊的女孩。
女孩穿著一身碎花連衣裙,長發(fā)披肩,仰著頭看他,笑容明媚又帶著這人 顯而易見的親昵。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畫面青春美好得刺眼。
馳騁的呼吸驟然停止。
即使像素不高,即使隔著十年的光陰,他也一眼就認出來了——岳悅。
那個后來出現(xiàn)在吳所謂身邊,以女朋友身份待了三年,甚至差點和他步入婚姻殿堂的岳悅。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開!劇烈的疼痛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比之前任何一次頭痛都要猛烈,帶著毀滅性的酸楚和嫉妒。
原來那么早……那么早就已經(jīng)在了。
在他還不認識吳所謂的時候,在他還像個傻子一樣懵懂度日的時候,這個人身邊,已經(jīng)有了別人。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著尖銳的心痛直沖頭頂,燒得他眼眶發(fā)紅。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想把郭城宇的手機搶過來砸個粉碎!
“這女生叫岳悅,外語學院的,跟吳所謂走得很近,聽說曖昧挺久了,估計快成了。”郭城宇還在旁邊喋喋不休,“嘖,郎才女貌啊是不是?不過馳子,你要是真感興趣,撬個墻角也不是沒可能……”
“閉嘴!”馳騁猛地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得嚇人。
郭城宇被他眼里驟然迸出的駭人戾氣嚇得一哆嗦,瞬間噤聲,錯愕地看著他。
馳騁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噪音,引來周圍一片側目。他卻渾然不覺,一把抓過郭城宇的手機,手指用力到幾乎要捏碎屏幕,死死盯著那張照片。
照片里,吳所謂側臉的線條溫柔得不可思議,那是十年后的馳騁幾乎從未得到過的、毫無陰霾的專注和笑意。
青春,靚麗,站在合適的人身邊,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畫。
而他呢?他像個陰溝里的老鼠,帶著十年后求而不得的偏執(zhí)和滿身傷痕,窺伺著這幅與他無關的畫面,心臟疼得快要爆炸。
又生氣,又心痛。
氣他此刻的毫無瓜葛,氣他未來的冰冷決絕,更氣自己這顆不爭氣的心,明明被傷得透徹,卻依舊為照片里那個鮮活的少年而劇烈跳動,滋生著丑陋的嫉妒和毀滅欲。
他把手機扔回給郭城宇,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轉身就往外走。
“馳子?你去哪兒?馬上上課了!”郭城宇在后面著急地喊。
馳騁充耳不聞,大步流星地沖出教室,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盤旋的念頭——找到他。
立刻找到吳所謂。
問問他,自己對他來說到底算什么?
問問他,既然那么喜歡身邊的人,為什么還要來招惹他?
還是說……對于吳所謂來說,招惹他馳騁,本身就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游戲?
“你去哪?你別忘了你還有汪碩呢!”
郭城宇那句“汪碩”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馳騁熊熊燃燒的怒火上,激得他猛地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wěn)。
汪碩。
這個名字像一根生銹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楔進他混亂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而陌生的刺痛。十年時間,足夠他將很多無關緊要的人和事徹底埋葬。
他僵在原地,大腦飛速倒帶,在蒙塵的記憶角落里艱難翻撿。幾個模糊的片段閃過——酒吧迷離的燈光,還有……郭城宇曾經(jīng)擠眉弄眼的調(diào)侃:“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不單純,馳子,行情不錯???”
他現(xiàn)在似乎……確實對他表示過超出普通朋友的好感。但他馳騁那時候心高氣傲,從未給過任何回應,可現(xiàn)在,郭城宇在這個時候,用這種語氣提起……
馳騁緩緩轉過頭,眼底的血絲尚未褪去,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困惑,死死盯住郭城宇:“……汪碩?關他屁事?”
他的聲音沙啞,因為強壓著怒氣和對這陌生名字的條件反射般的排斥,聽起來異常駭人。
郭城宇被他這副“你他媽在說什么鬼話”的表情和語氣弄得一愣,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語氣變得焦急又無奈,還帶著點“你特么別裝失憶”的意味:“我靠!馳子!你真睡糊涂了?還是昨天喝斷片到現(xiàn)在?”
他拽著馳騁胳膊的手又收緊了幾分,湊近了壓低聲音,又快又急:“汪碩啊!養(yǎng)蛇那個!追你追得全校都知道那個!昨天還在宿舍樓下給你送限量球鞋,你雖然沒要,但也沒把話說死??!多少人看著呢!”
“你這幾天本來就不太對勁,魂不守舍的,現(xiàn)在又因為一個壓根不認識的吳所謂發(fā)這么大瘋,”郭城宇眼神里是真切的擔憂和后怕,“你要是現(xiàn)在沖去找吳所謂,不管你是要打人還是要干嘛,鬧大了,傳到汪碩那兒,以他那性子和你現(xiàn)在這曖曖昧昧沒撇清的關系,你讓他怎么想?到時候兩邊一起炸,你還想不想安心在學校里混了?”
馳騁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郭城宇的話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他本就混亂不堪的神經(jīng)上來回拉扯。
汪碩的糾纏。旁人的眼光。沒撇清的關系。
這些他早已拋到九霄云外的、屬于二十三歲馳騁的膚淺煩惱,此刻被郭城宇硬生生拽回來,劈頭蓋臉地砸向他。像一層油膩又掙脫不開的蛛網(wǎng),纏住了他想要不管不顧沖向吳所謂的腳步。
惡心。
無比的惡心。
他為什么會和這種滿眼算計的人扯上關系?為什么二十三歲的自己會允許這種曖曖昧昧的局面存在?
而更讓他窒息的是,郭城宇的擔憂是對的。
現(xiàn)在的他,不再是那個可以憑手段和資本無視一切規(guī)則的馳騁。他只是個大學生,背后是家族,面前是看似簡單實則盤根錯節(jié)的人際關系。他不能真的像個瘋子一樣,為了一個“陌生”的吳所謂,去捅馬蜂窩,把自己陷入更難堪的境地。
尤其是……在吳所謂眼里,他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個有趣的陌生人。甚至,還是個和別人糾纏不清的陌生人。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席卷而來,比剛才純粹的憤怒更加熬人。
他所有的暴戾和沖動,都被這現(xiàn)實又滑稽的枷鎖捆得結結實實,無處發(fā)泄。
馳騁猛地揮開郭城宇的手,力道大得讓郭城宇踉蹌了一下。他沒有再看郭城宇,也沒有再沖向門外,只是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肩膀繃得死緊,像一頭被無形鎖鏈困住的困獸。
他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墻壁上!
“砰”的一聲悶響,骨節(jié)與水泥墻體碰撞,聽得郭城宇頭皮一麻。
“馳子!”
馳騁卻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額頭抵著冰冷粗糙的墻面,劇烈地喘息著,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壓抑到極致的暴躁和頹敗。
去找他?
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場?
一個連自身麻煩都沒處理干凈的……陌生人?
呵。
馳騁閉上眼,嘗到了口腔里鐵銹般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來自咬破的內(nèi)頰,還是那無處可去、反噬自身的怒火。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二十三歲的軀殼里,被困在一團糟的人際關系里,更被困在對那個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永遠無法跨越的時空的吳所謂的,絕望而暴戾的渴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