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深秋,北方小城的空氣里糅雜著消毒水和煤煙的氣味,一陣?yán)滹L(fēng)卷過,
幾片枯葉啪嗒啪嗒地打在產(chǎn)房窗戶的塑料布上。醫(yī)院走廊的燈光昏黃不定,映著斑駁的墻面,
忽明忽暗。我在一片混亂中降生,臍帶還沒剪斷,就聽見護(hù)士們刻意壓低的議論聲。
「這產(chǎn)婦真是可憐,被自己丈夫推倒早產(chǎn)了……」「另一個產(chǎn)房剛生了個姑娘,足月的,
哭聲亮堂著呢?!鼓菚r我還不知道,這兩句輕飄飄的話,竟裹挾著我前半生所有苦難的根源。
一、裹著糖衣的謊言。母親的葬禮辦得像偷來的黃昏,悄無聲息,連哭聲都壓抑著。
幾個鄰居幫忙抬了棺木,父親站在墳前,眼神飄忽不定,始終沒落一滴淚。
墳頭的土還沒干透,父親就領(lǐng)著宋梅進(jìn)了家門。宋梅穿了件棗紅色燈芯絨外套,
領(lǐng)口別著朵塑料紅花,頭發(fā)抹了頭油,梳得油光發(fā)亮,幾乎能照見人影。她彎腰抱林晚月時,
手腕上的銀鐲子「叮鈴哐當(dāng)」響,聲音脆得扎耳朵?!附址粋兌鄵?dān)待,」父親搓著手干笑,
眼角的褶子里藏著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心虛,「我這倆丫頭片子沒人管,多虧了宋梅不嫌棄,
愿意進(jìn)門幫襯。」我被裹在洗得發(fā)白的襁褓里,小臉凍得發(fā)紫。
宋梅瞥我的眼神像臘月的冰錐,
轉(zhuǎn)臉對父親說話時卻瞬間換上了溫軟語調(diào):「這孩子怎么跟小貓似的,弱不禁風(fēng)?
怕是養(yǎng)不活?!箯哪翘炱穑页闪诉@個家的「罪人」。三歲那年,我發(fā)了場高燒,
渾身燙得像燒紅的鐵塊。我趴在炕上,聽見外屋宋梅和父親的對話?!敢皇撬?/p>
你前妻能走那么早?」宋梅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怨懟,「藥錢都快掏不起了,
晚月還等著買新鞋呢!」「行了,少說兩句?!垢赣H的聲音含糊,接著是火柴劃燃的「刺啦」
聲,煙霧順著門縫飄進(jìn)來,嗆得我忍不住咳嗽。「少說?」宋梅拔高了聲音,
「晚月吃什么都香,哪像她,跟個瓷娃娃似的,碰一下就?。∥疫@是造了什么孽,
要伺候這么個掃把星!」我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不敢哭出聲。那時候我真的以為,
是我害死了母親,是我拖累了這個家。等我上了小學(xué),家里的精神壓迫成了日常。
每天天不亮,我就得爬起來掃院子。北風(fēng)卷著落葉往掃帚里鉆,凍得我手指發(fā)僵,
連握掃把的力氣都快沒了。宋梅坐在炕沿上梳頭發(fā),木梳刮過頭發(fā)的「沙沙」聲里,
夾雜著她的數(shù)落:「掃個地都磨磨蹭蹭,等會兒晚月上學(xué)要遲到了!」
林晚月趴在桌邊啃窩頭,窩頭渣掉得滿桌都是。她抬起頭,嘴里還嚼著東西,
含糊不清地說:「就是,要不是你,我媽也不會走,你就是個災(zāi)星?!?/p>
我攥著掃把的手越來越緊,指甲嵌進(jìn)掌心,滲出血珠也不敢松手。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春游,
要交五毛錢車費。我在父親修自行車的攤子旁邊蹲了三天,才敢小聲開口:「爸,
我……我想交春游的錢?!垢赣H頭也不抬,手里的扳手「當(dāng)」地砸在車鏈上:「家里哪有錢?
晚月要買新書包,你的車費就算了?!刮业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那天晚上,
我躲在柴房里哭,柴草扎得我后背生疼。林晚月突然推門進(jìn)來,扔給我一個布包,
布包上還繡著朵小梅花?!高@里面有五毛錢,你拿去交車費吧?!顾Φ靡荒樥嬲\,
眼睛彎成了月牙。我當(dāng)時感動得不行,覺得姐妹情終于能暖一暖我冰冷的生活。
我緊緊攥著布包,連聲道謝??傻诙煸缟?,宋梅拿著空錢包在院子里喊:「誰偷了我的錢?
晚月說看見晚秋進(jìn)我屋了!」我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五毛錢硬幣滾了出來。
林晚月跑過來,指著我哭:「媽,就是她偷的!我昨天看見她在你屋門口轉(zhuǎn)悠!」
父親走過來,二話不說,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的臉?biāo)查g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響。
「跪下!」父親的聲音像驚雷,「偷東西還撒謊,跪三個小時不準(zhǔn)起來!」
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林晚月躲在宋梅身后,偷偷朝我做鬼臉。那一刻,我才明白,
那五毛錢根本就是她設(shè)的局,她就是要看著我被冤枉,看著我痛苦。
二、下鄉(xiāng):絕望中的微光。一九七六年,高中畢業(yè)的鐘聲敲響時,
我手里攥著大學(xué)推薦錄取通知書,指尖都在發(fā)抖。紙邊被我攥得發(fā)皺,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上面的字,生怕是幻覺。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是我逃離這個家的唯一途徑。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林晚月就拿著下鄉(xiāng)通知書走進(jìn)來。
她把通知書往我桌上一扔,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爸讓我給你的,收拾收拾,
明天就走。」我腦子「嗡」的一聲,沖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是不是你干的?
你為什么要偷拿戶口本給我報名?」林晚月猛地甩開我的手,尖叫道:「你瘋了?
明明是你自己身體不好,爸才讓你去下鄉(xiāng)鍛煉!再說了,我和你根本不是雙胞胎!
你媽就是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你有什么資格待在這個家?」這句話像一把尖刀,
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我愣在原地,渾身發(fā)冷。父親從里屋走出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躲閃,
只說了一句:「行了,別說了,讓她趕緊收拾東西?!鼓且豢蹋覐氐仔乃懒?。
下鄉(xiāng)的地方在偏遠(yuǎn)的山村,火車轉(zhuǎn)汽車,再走十幾里山路。山路崎嶇,我背著行李,
走一步滑一步,鞋底磨破了,腳底板滲出血,疼得我直冒冷汗。知青點是間土坯房,
窗戶上糊的紙早就破了,風(fēng)從破洞里灌進(jìn)來,「呼呼」地響。晚上睡覺,
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跑的聲音,「吱吱」聲此起彼伏,嚇得我整夜不敢合眼。
知青點里的人都排擠我。他們說我是「走后門」來的,說我肯定是在城里犯了錯,
才被打發(fā)到這窮地方。有人故意把我的行李扔在院子里,有人在我飯里摻沙子。只有陳陽,
會偷偷給我塞半個窩頭。他總是趁沒人的時候,把窩頭塞到我手里,壓低聲音說:「快吃,
別讓他們看見?!龟愱柕母改冈臼谴髮W(xué)教授,因為成分問題被下放,他也跟著受了牽連。
有一次,我們在田埂上休息,他望著遠(yuǎn)方的群山,說:「晚秋,等高考恢復(fù)了,
我們就去考大學(xué),去北京,離開這里?!瓜﹃枮⒃谒樕?,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風(fēng)拂過他的頭發(fā),帶著青草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在絕望中看到了微光。一九七六年冬天,
山里下了大雪,雪沒到膝蓋。知青點的糧食快吃完了,每天只能喝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粥。
陳陽拉著我的手,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找到一個廢棄的窯洞。窯洞很破,但能擋風(fēng)。
陳陽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用鐵絲彎成的戒指,戒指上還帶著他的體溫。他把戒指戴在我手上,
聲音有些顫抖:「晚秋,我們結(jié)婚吧。雖然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p>
我看著他凍得通紅的手,看著那枚簡陋的戒指,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淚水落在雪地上,
瞬間就結(jié)成了冰。我點點頭,把臉埋進(jìn)他的懷里,他的懷里很暖,驅(qū)散了我所有的寒冷。
我們的婚禮很簡單。知青點的人湊了點糧食,煮了一鍋紅薯粥,就算是喜酒了。
有人拿來一塊紅布,蓋在我頭上,紅布上還有補(bǔ)丁。那天晚上,陳陽抱著我說:「晚秋,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會讓你再受委屈?!刮铱吭谒麘牙?,聽著他的心跳聲,
覺得這輩子,終于有了依靠。三、高考:希望與背叛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fù)的消息傳來時,
我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了。肚子越來越大,走路都變得困難,每走一步,腰都像要斷了似的。
可我還是每天陪著陳陽復(fù)習(xí)。陳陽學(xué)習(xí)很刻苦。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來背書,聲音壓得很低,
怕吵醒我。晚上,他借著煤油燈的光做題,煤油燈的光很暗,映得他的影子在墻上晃來晃去。
我坐在他旁邊,給他縫補(bǔ)衣服。針腳歪歪扭扭,可我還是很認(rèn)真地縫。我給他泡紅糖水,
紅糖很少,水很甜。我摸著肚子,輕聲說:「等你考上大學(xué),我們就帶著孩子去北京,
過好日子?!龟愱柗畔鹿P,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嗯,我們一起去北京,
給孩子一個好未來。」高考那天,我送陳陽到村口。風(fēng)很大,吹得我頭發(fā)亂飛。他走了幾步,
又回頭對我說:「晚秋,等我好消息。」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
他的背影很堅定,像一棵白楊樹。就在陳陽進(jìn)考場的那天下午,我突然腹痛不止。
疼得我蜷縮在炕上,額頭的冷汗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知青點的大姐們慌了神,
有人去找驢車,有人給我端熱水。驢車顛簸得厲害,我躺在車上,疼得眼前發(fā)黑。
公社醫(yī)院的條件很差,只有一張鐵床,床單上還有污漬。晚上八點多,女兒出生了,
哭聲微弱卻有力。我抱著她,小小的身子軟軟的,我給她起名叫念念,「念念不忘」的「念」
,我要讓她記住,她的父親正在為我們的未來奮斗。陳陽考完沖進(jìn)病房時,
我正抱著念念喂奶。他滿頭大汗,頭發(fā)上還沾著草屑,看樣子是跑回來的。
他氣喘吁吁地問:「怎么樣?孩子還好嗎?」我笑著說:「是個女孩,很健康?!?/p>
他又問:「你呢?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搖搖頭:「我沒事。」
我們異口同聲地問出關(guān)心的話,然后都笑了。病房里的燈光很暗,可我覺得,那一刻,
整個世界都亮了。念念滿月那天,陳陽拿著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沖進(jìn)房間。他的手都在抖,
把通知書遞到我面前:「晚秋,我們做到了!我們可以去北京了!」
我看著通知書上的「北京大學(xué)」四個字,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我抱著念念,和陳陽緊緊相擁。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苦難都值得了??尚腋?偸嵌虝旱?。陳陽去北京報到的那天,
我抱著念念在村口送他。汽車的引擎聲「轟隆隆」響,
他一遍遍地說:「我安頓好就來接你們,你一定要等我?!刮沂箘劈c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汽車越開越遠(yuǎn),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山路盡頭。我抱著念念,站在村口,
風(fēng)刮得我臉疼,可我還是舍不得離開。他走后的半個月,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跡很工整,是陳陽的筆跡。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紙帶著淡淡的墨水香。
他在信里說,學(xué)校的環(huán)境很好,老師很和藹,他還認(rèn)識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
他說他很想我和念念,讓我照顧好自己和孩子,他會盡快想辦法接我們過去。我拿著信,
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暖暖的。我回信告訴他,念念會笑了,
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知青點的人都很照顧我們,讓他不用擔(dān)心。我把信寄出去的時候,
心里滿是期待,期待著他的回信,期待著我們一家團(tuán)聚的日子。可從那以后,
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信。一開始,我以為是信在路上耽擱了??梢粋€月、兩個月過去了,
信箱里始終空空如也。村里的人開始議論,說陳陽去了北京就變心了,說他不會回來了。
「你看她,還傻等著呢,人家陳陽現(xiàn)在是大學(xué)生了,哪還能記得她?」「就是,
大學(xué)生哪還能看上農(nóng)村婆娘,還帶著個孩子?!埂肝以缇驼f了,男人有錢就變壞,
更別說考上大學(xué)了?!惯@些話像針一樣,扎進(jìn)我的心里。我不愿意相信,
每天都去村口的郵局問,可每次得到的都是「沒有你的信」。夜里,我抱著念念,
看著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圓,可我的心里卻空蕩蕩的。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