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特有的冰冷白光，混合著消毒水和藥液的刺鼻氣味，構(gòu)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生”的氣息。病床上，“楓云”——那個被層層繃帶包裹、連接著各種生命監(jiān)測儀器的男人，依舊如同沉睡在無底深淵的雕像。
林雅站在巨大的觀察窗外，隔著玻璃凝視著他。三天了。這三天，她仿佛被卷入了一場荒誕的旋渦。家族催她回海城的電話一個接一個，魏明軒令人作嘔的短信也塞滿了手機，都被她煩躁地按掉或拉黑。她請了最好的護(hù)工，支付著昂貴的醫(yī)藥費，像個真正的“家屬”一樣，每天都會抽時間過來看看。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份堅持里，有多少是純粹的善良，有多少是對那個在江邊微弱顫動小指的承諾，又有多少……是對自己既定命運的一種無聲反抗？看著他毫無生氣的樣子，一種沉重的無力感時常將她淹沒。
今天，她的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周艷、黃莉、徐亮、邊強和朱清——拗不過她的堅持，也半是好奇半是無奈地跟著來了。他們站在稍遠(yuǎn)處，低聲交談著，眼神里交織著同情、不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你能堅持多久”的審視。
“我說林雅，你這又是何苦？”周艷小聲嘀咕，“醫(yī)院賬單跟流水似的，這人要是醒不過來或者傻了……”
“就是，你那個‘林雅國際’再賺錢也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啊?！秉S莉附和，語氣帶著市儈的算計，“再說，魏少那邊……”
“閉嘴！”林雅猛地回頭，清冷的眸光如冰錐般刺向她們，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兩人頓時噤聲。
就在這時，病房內(nèi)，心電監(jiān)護(hù)儀上原本規(guī)律起伏的綠色線條，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規(guī)則的波動！這波動極其短暫，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一直關(guān)注著儀器的護(hù)工經(jīng)驗豐富，立刻察覺到了異常，迅速靠近床邊觀察。
林雅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貼近了玻璃窗。
病床上，那濃密如鴉羽的睫毛，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蝴蝶瀕死時最后一次掙扎著想要扇動翅膀。緊接著，又是一下！幅度比剛才大了些許。
“醫(yī)生！護(hù)士！”護(hù)工立刻按下呼叫鈴，聲音帶著激動，“病人有蘇醒跡象！”
仿佛一聲令下，病房內(nèi)外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林雅屏住了呼吸，雙手無意識地緊緊攥住了窗框，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冰冷的金屬里。她的同學(xué)們也停止了交談，驚疑不定地湊近觀察窗。
只見那纏滿繃帶的頭顱，極其緩慢地、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fù)般，向一側(cè)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然后，那雙緊閉了整整五天的眼睛，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如同破開沉重封印般，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睜開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眼白布滿了駭人的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密布，瞳孔在接觸到刺眼的白光時猛地收縮，帶著初生嬰兒般的迷茫與巨大的痛苦。眼神空洞、渙散，仿佛靈魂被強行從無盡的黑暗中拽回，尚未找到歸處。他茫然地轉(zhuǎn)動著眼珠，視線沒有任何焦點，只是無意識地掃過刺眼的光源、陌生的天花板、冰冷的儀器……最后，那渙散的、帶著巨大痛苦和迷茫的目光，穿透了觀察窗的玻璃，恰好落在了窗外的林雅身上。
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滯。
林雅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是隔著玻璃，與那雙初醒的、痛苦而迷茫的眼睛對視著。她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熟悉或認(rèn)知，只有一片混沌的、深不見底的痛苦海洋。
“你……你醒了？”林雅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小心翼翼的期待，通過病房的通訊器傳入室內(nèi)。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了隔離門，快步走到床邊，護(hù)工和聞訊趕來的護(hù)士自動讓開位置。
她俯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而清晰，像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境：“感覺怎么樣？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這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所有付出和困惑的核心。
“名字……” 病床上的人，喉嚨里發(fā)出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他努力地想要聚焦視線，看向床邊這張精致卻陌生的、寫滿關(guān)切的臉。
然而，就在“名字”這個音節(jié)落下的瞬間——
“轟——！”
仿佛有人在他本就脆弱不堪的顱腔內(nèi)引爆了一顆炸彈！劇烈的、撕裂般的頭痛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比墜江時后腰的劇痛更甚！伴隨而來的，是意識深處那些如同附骨之蛆的、混亂破碎的夢境畫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強度瘋狂閃現(xiàn)、沖撞！
刀光劍影！冰冷的金屬撕裂血肉，溫?zé)岬难簢姙R在臉上！
訣別的淚水！月光下，一滴滾燙的淚珠破碎的光！
震耳欲聾的炮火！泥濘的戰(zhàn)壕，同伴嘶啞的呼喊！
師父蒼勁的聲音！ “待你心中塵埃落定，自當(dāng)歸返……”
背叛者扭曲的狂笑！那模糊卻充滿惡意的臉，在眼前急速放大！
無數(shù)的人影、場景、聲音、情感碎片……如同高速旋轉(zhuǎn)的萬花筒，又像被颶風(fēng)卷起的鋒利玻璃渣，瘋狂地切割、攪動著他的神經(jīng)！他拼命想要抓住其中任何一片，想要看清那些模糊面孔的真容，想要回憶起自己是誰……但每一次嘗試，都換來更加劇烈的、如同要將頭顱生生劈開的劇痛！
“呃……啊……” 他發(fā)出痛苦至極的嗚咽，纏滿繃帶的頭部不受控制地左右劇烈晃動，試圖擺脫那無形的折磨。冷汗瞬間浸透了繃帶的邊緣，身體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縮、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即將崩斷的弓！心電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警報，血壓和心率數(shù)值瘋狂飆升！
“楓云！你怎么了？” 林雅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臉色煞白，她下意識地想按住他，卻又怕弄傷他，手足無措地驚呼，“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冷靜下來！”
窗外的同學(xué)們也驚呆了。
“天！他這是怎么了？癲癇嗎？” 黃莉嚇得往后縮。
“看這樣子，腦子怕是真?zhèn)麎牧耍 ?朱清皺著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果然如此”的意味。
“林雅！快叫醫(yī)生！離他遠(yuǎn)點！” 徐亮焦急地喊道。
林雅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承受著非人的痛苦，心仿佛被撕扯著。她強忍著恐懼，湊近他耳邊，用盡最大的力氣，聲音帶著哭腔喊道：“看著我！楓云！看著我！別想了！你安全了！在醫(yī)院！”
“名字……我是……” 他破碎的聲音在劇痛的間隙擠出，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絕望和恐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痛苦地、死死地盯住林雅，仿佛她是這無邊痛苦中唯一的浮木，又仿佛在向她發(fā)出無聲的控訴和求救。
下一秒，那強行支撐的眼皮，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在巨大的痛苦和眩暈中猛地合上！他繃緊的身體驟然一松，如同斷線的木偶，徹底癱軟在病床上，失去了所有聲息。只有心電監(jiān)護(hù)儀還在瘋狂地尖叫著，屏幕上混亂的線條顯示著他的生命體征正在急劇惡化！
“楓云——！” 林雅失聲尖叫，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轉(zhuǎn)身朝著門外撕心裂肺地呼喊，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和無助：
“醫(yī)生！醫(yī)生！快來??！他不行了——?。?！”
凄厲的呼喊聲，如同警報，瞬間撕裂了ICU走廊的寂靜。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穿著白大褂的醫(yī)護(hù)人員如同聽到?jīng)_鋒號般狂奔而來。觀察窗外，林雅的同學(xué)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后怕。朱清低聲對徐亮說：“完了，這下真攤上大事了……”
而病床上，剛剛蘇醒片刻、被命名為“楓云”的男人，再次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這一次，黑暗不再僅僅是昏迷的深淵，更夾雜著記憶碎片帶來的、足以摧毀意志的恐怖風(fēng)暴。他能否再次醒來？醒來后，又將是怎樣一番光景？他的名字，他的過去，連同那致命的背叛，都如同怒江的迷霧，愈發(fā)濃重，將他緊緊包裹。林雅那一聲絕望的呼喊，仿佛成了他短暫蘇醒后，留下的唯一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