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裹住整棟樓。雨砸下來,像是有人從天上倒了一盆一盆的水。辦公室里只剩我一個人。
光標(biāo)在屏幕上跳,我的手指還在鍵盤上敲,啪嗒,啪嗒。我把最后一個句號敲上,按下保存。
燈一盞一盞滅下去,最后只剩我工位上的小臺燈。它也滅了。我從包里摸出傘。傘柄有點舊,
綠色,掉漆。手機震了一下,是公司群里凌晨兩點的排期,像往常一樣,
誰都在假裝明天會輕松點。我把手機倒扣在桌上,背包拉鏈拉到最上。準(zhǔn)備走。走到大門口,
風(fēng)一吹,冷。雨更大。我抬手在屏幕上劃開橙色軟件,打車。后面?zhèn)鱽硪宦暥檀俚镍Q笛。
我回頭。黑色的車停在路沿邊。車窗緩緩落下,他在里面。手背靠在方向盤上,
另一只手夾著一根煙,頷首,把一點紅捻滅。燈光照在他側(cè)臉上,線條硬,神情淡。
他看過來,沒做多余的動作。他的車平常停在地下二層,今夜卻冒著雨上來。也算稀罕。
他以前少有親自來接我。不管我是半夜才下班,還是遇到臺風(fēng)天,他習(xí)慣給我丟一個紅包,
再甩一句話?!肮?。”“自己回來,上了車給我開行程分享?!薄艾F(xiàn)在不用了。
”我在心里說。紅包我自己掙,車我自己叫。到了這個份上,他的人情,
就只剩這點車的剩余價值。我繞開水坑,走過去。雨水從檐口垂下來,像珠簾。
我拉開后座的門,坐進去。正要關(guān)門,他伸手扶住門,整只胳膊都探在雨里,
西裝袖口濕了一截?!霸趺床蛔懊??”他說。雨聲把他的尾音打碎?!白睦锊灰粯訂??
”我抬頭,露出一個笑,不咸不淡。他的臉繃了一下。換做從前,他肯為我淋雨,我會心軟。
我會把他往車里拽,或者把傘塞給他。現(xiàn)在不需要。我穩(wěn)穩(wěn)坐好,順手把門拉上了。
他回到駕駛位,動作快,帶水的袖口不舒服,他掀了掀。擰鑰匙發(fā)動車子,雨刷開始來回。
他試著調(diào)了一下檔位,手指無處可放,最后握緊方向盤。我往后靠,背包放在身旁,
把綠色傘靠在腿邊。傘柄磕到車門,咯噔一聲。他先開出口的票夾,摸了半天,
沒摸到停車卡?!霸趺从謥G了?”我說?!翱赡芊旁诹硪患馓桌??!彼悬c別扭,
臉沒轉(zhuǎn)過來,側(cè)身去小心翻置物格。我看見他那件西裝打濕的袖口,真想給他一張紙,
又把手撤了回來。保安過來,按塔臺,開口罵罵咧咧。他把車退了一點,伸手去取臨時卡。
手伸得太用力,卡差點掉地上。他接得急,指節(jié)磕到了門板,悶響一聲。他吸了一口氣,
沒叫。我往窗外看雨,懶得提醒他別裝。車出了公司,拐上主路。水花濺起,
在路燈下泛出一層暈。我把手機打開,打卡下班,定位跳回了“公司”。他看前方,
開口:“今天下這么大的雨,別打車。我正好路過?!薄班拧!蔽覒?yīng)了一聲。
“你這周都在趕年終案子?”他問?!懊h?!蔽艺f,“你不也忙?!薄霸倜σ材軄?。
”他頓了頓,“你公司燈都熄了,我看見你一個人走出來?!蔽覜]接話。他放慢了一點車速。
雨刮器的刷刷聲和車內(nèi)空調(diào)的風(fēng)交錯,像是兩種呼吸搶地盤。我往他座椅背后看了一眼,
那里掛著一根藍色的繩子,是我以前落在他車上的發(fā)圈。繞了兩圈,松松地掛著。
我把目光移開?!澳愠粤藛幔俊彼麊??!芭菝?。”“胃受得?。俊薄氨绕鹉隳菑堛y行卡,
受得住。”我掀了掀嘴角。他沉默。車開到一個紅燈前停住,他抬手想拿杯架里的水,
手背和手機碰了一下。杯蓋沒擰緊,水灑出一圈。他忙著去扶,手又磕到了擋位?!凹埬??
”他四處摸,終于在副駕抽屜里摸出一包紙巾。抽第一張時沒抽出來,他又抽第二張,
干脆抽出半包,撕開,胡亂擦。他一直嫌棄狼狽?,F(xiàn)在狼狽擺在臺面上,我沒送他臺階。
紅燈跳到綠,我壓低聲音:“靠邊停。去旁邊的便利店,我要買熱水?!彼c點頭,打燈。
靠邊時壓到了一個井口,車身顛了一下,他跟著一抖。我們都沒說話。便利店的燈暖。
我推門進去,取一瓶熱水,一袋面包。掃碼,付錢。他跟著進來,身上帶著濕氣。袖口滴水,
落在地磚上。我問店員:“紙袋子多給一個。”店員看他,遞我一條長紙巾,
順帶又遞了一個透明塑料袋。我把水放進塑料袋,面包留在手里。
他低聲說:“你還喜歡吃這個牌子的芝士味?”“嗯?!蔽夷罅艘蝗Υ?,
“你以前都是讓我自己點?!彼麤]吭聲。雨還在下。他站在便利店門口,猶豫了一秒,
突然轉(zhuǎn)身去架子上拿了一把一次性雨披,又拿了塊擦車的布。結(jié)賬的時候,他把手機遞過去,
臉一偏,攝像頭掃不到,店員提醒他“近一點”,他才反應(yīng)過來。動作慢半拍。
他把東西提在手里,退后一步讓到我后面。出門時,我把面包袋遞給他,他接了,
結(jié)果拿反了,面包滑下來,掉地上。他彎腰去撿。我說:“別撿了,臟了。”“我再買一個。
”他轉(zhuǎn)身又進店。我靠在柱子上等。雨吹到我臉上,涼。我們回到車里。
他先把擦車布拿出來,笨拙地擦方向盤和杯架。擦完,又看了看我因雨滴濕了一點的膝蓋,
想用布,猶豫了一下收回去了?!澳阆蛋踩珟?。”他提醒。我“哦”了一聲,卡上沒成功,
插頭扣了兩次才扣上。“前面繞河那邊有點堵,我選另一條?!彼磳?dǎo)航,
指尖停在屏幕上沒挪動。“行?!蔽野咽謾C拿出來,回了同事一條消息,“我到家發(fā)你。
”他側(cè)頭看我一眼,又把視線收回來。我那時以為,所有的不近人情,
都可以用“忙”來解釋。我那時還相信,只要努力一點點,別扭就會消失。我那時拿著手機,
在一堆煙酒味里找他的名字。我那時在廁所格子里吐,吐完抹嘴,開門去笑。
我那時給他發(fā)了“到家”的定位,他回我一個紅包?!肮浴!蔽椰F(xiàn)在坐在他車的后座,
腳邊的綠色雨傘靠在椅腳。我拉拉傘柄,沒話找話:“綠柄的,挺耐用?!彼瓜卵郏?/p>
沒接我的話?!澳莻€發(fā)圈你可以扔了?!蔽抑噶酥杆淖伪?,“都發(fā)白了。
”“你喜歡系在手腕上。我怕你想要?!彼f,聲音很輕,“所以一直留著。
”“現(xiàn)在不想了。”我說。把手腕上的另一根藍發(fā)圈扯下來,隨手丟進包里。
車到了我家小區(qū)門口。他把車停在路邊,打了雙閃。我拉門。門沒開?!昂箧i沒解。”我說。
他反應(yīng)過來,按了中控。他按第一下沒解開,第二下才響一聲。我拉開門,提著包下車。
他也下車。雨還在下,他撐著一把黑傘,走到后座替我拿傘。我把自己的綠柄傘打開。
他那把黑傘歪了一下,頂?shù)搅宋覀忝?,發(fā)出一聲悶響。他手忙腳亂地挪開?!皠e送了。
”我說?!拔野涯闼偷綐窍?。”“不用?!薄拔蚁敫懔奈宸昼??!薄澳阌心敲炊辔宸昼?。
”我看他,“你喜歡在微信里聊?!薄拔覄偛艁G了停車卡?!彼蝗徽f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像是拿出一張喝剩的底牌?!叭缓竽??”“然后我意識到,我平時丟掉的東西太多了。
”他看著我,“我不想再丟你?!蔽艺驹谟昀铮牭阶约旱暮粑?。這句話來得太晚。我抬傘,
繞過他,往小區(qū)里走。他跟在后面兩步,停住。像一下子沒了方向。我按電梯,電梯門開了。
里面蹲著一只花貓,沖我叫了一聲,又跑出去。我進電梯,按了數(shù)字,門合上。回到家,
我先把鞋里的水倒出來。屋里有一點潮。我把客廳的窗關(guān)小,讓空氣里走風(fēng)。
冰箱上那塊旅游景點的磁貼還在,上面的字掉了一半。我把包放在沙發(fā)上,拉開拉鏈,
摸出一把舊鑰匙,又摸到一個紙質(zhì)停車票。我把那張停車票拿起來。票面皺,字歪歪扭扭。
上面是“市一醫(yī)院地下停車場”。日期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那天是我在飯局被灌酒的日子。我把票舉到燈下看清楚。入場時間晚上六點零八,
出場時間晚上十點五十一。我坐下來,拿手機拍了照。把照片放進“雜物”文件夾。
我合上眼,深呼吸。我起身,把抽屜拉開。一個舊票據(jù)夾掉出來,我用手扶住。夾口松了,
幾張發(fā)票滑出來。我把票據(jù)整理好,放回去。再拿出一個舊硬盤。我插上硬盤,
屏幕彈出一個個文件夾。我點開“備忘錄”,滑到去年十一月。
那天的備忘里只有一句話:“還是自己回來?!蔽谊P(guān)掉硬盤,拔線,放回抽屜。我去廚房,
燒水。水壺亮起紅燈。我靠在操作臺邊,盯著小小的燈。水開了。我把熱水沖進杯子里。
搪瓷杯邊有個小缺口,咬手。我換了個馬克杯。第二天,我進辦公室。
同事在茶水間咬著吸管說,“昨晚又加班到幾點啊?!薄笆c多?!蔽艺f。
“你也太能熬了。你家那位呢?”她說。“分了?!彼芭丁绷艘宦暎桓以賳?。
我端著水走回工位,電腦開機,彈出待辦。下午,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
地名顯示“市一醫(yī)院”?!澳愫?,請問是秦女士嗎?昨天有個問詢,需要確認。
”對面聲音很客氣?!拔以?。”“我們這邊有人查詢?nèi)ツ晔辉露磐砩系耐\囉涗洠?/p>
說是要調(diào)取票據(jù),您留的郵箱是這個嗎?”她念了一個郵箱,是我公共郵箱。
我愣了一下:“是我的。誰在查?”“他留的是周姓先生。”“哦。我知道了。
麻煩發(fā)我一份也行嗎?”“可以。我們會遮掉敏感信息?!蔽覓斓綦娫挘?/p>
心里有個小東西動了一下。五分鐘后,郵箱收到一封郵件。我點開,看到一張表格,
寫著那晚的進出場時間和車牌,車牌是他的。備注欄里寫了一個“急診通道”。我拎起包,
去樓下抽個空。雨停了,地面還濕。我坐在花壇邊,拿手機保存郵件。拇指停在屏幕上,
我突然想,為什么這東西在他那里?為什么他現(xiàn)在查?
我發(fā)消息給他:“你昨晚問醫(yī)院停車記錄做什么?”他很快回:“我也剛收到。
”“你怎么會問醫(yī)院?!薄拔蚁氪_認一件事?!薄按_認什么?”他那頭停了幾秒,
回:“我晚上可以跟你見個面嗎?正好把這件事說清楚。”“我晚上沒空?!薄懊髟纾?/p>
”“一個小時?!薄昂?。我去你公司樓下等你。”我收回手機,起身。樓下風(fēng)有點大。
一個外賣員喘著氣沖進來,鞋底帶了泥,濺在我的褲腳。我拿紙擦,擦不干凈,留下一圈白。
我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認了。晚上加班到九點?;丶业穆飞辖?jīng)過便利店,我進去買牛奶。
收銀臺旁邊有支“買二送一”的筆。老板說,“這個挺好用?!蔽要q豫了一下,拿了三支。
回到家,我把貓糧倒進碗里。樓下那只花貓又跑上來,抱住我的小腿,磨蹭兩下就走了。
我笑了一下,它比有些人更會表達。第二天七點半,我在公司樓下等。他比我早到,
站在雨篷下,手里拿著一杯熱豆?jié){。“給你。”他把豆?jié){遞過來,“剛搖錯了,買成無糖,
你就將就一下?!薄拔也缓榷?jié){?!蔽野咽挚s回去。他愣一下,“你以前喝?!薄耙郧昂芏?。
”我說?!澳莻€停車票我也收到了?!彼_口,“我昨晚回去翻抽屜,
翻到你給我的那個舊票據(jù)夾,里面夾著一張醫(yī)院的停車票。我又聯(lián)系醫(yī)院,出了一份記錄。
那天晚上,我的車確實在醫(yī)院?!蔽铱粗?,不說話。他搓了搓手背上的水汽,像在找詞,
“那天我媽突發(fā)心梗,急救。醫(yī)生讓我簽字,我把手機丟在護士臺充電,電池只有百分之三。
簽完字出來,手機關(guān)機。我沒有去飯局,沒去找你,
連發(fā)給你的‘在開會’也是之前隨手設(shè)的快捷短語。我知道我錯在沒說清。
我也知道我錯在讓你一個人扛?!蔽叶⒅韲道镉袀€東西卡住了。“你不打算說的時候,
永遠不說。你打算說的時候,好像一句就能帶過去。”我說,“那天我一個人回家,
你連‘到了’都沒問。我們后來吵架,你說你很忙,我說我也忙。我們彼此拿忙當(dāng)盾牌,
最后把所有親密都擋掉了。你現(xiàn)在把醫(yī)院拿出來,是不是也挺方便的?”“不是方便。
”他看著我,“是來得晚。晚是我的錯。”“那晚之后,我從包里翻出那張停車票。
我沒拿給你看?!蔽野寻_,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票,晃了晃,“我不想當(dāng)你的理由,
我也不想當(dāng)你的借口?!彼鼩?,像是被我堵住了話?!拔也磺竽泷R上原諒。
我只是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你?!彼f,“我不再想用一個紅包把你打發(fā)。
我也不想把你當(dāng)成一個可以隨時關(guān)掉的消息框。我昨晚晚上在醫(yī)院待到兩點,回來才想明白。
”“你挺會講?!蔽艺f,“可是我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薄澳阏f。
”“你把‘乖’這個詞刪了。”“好?!薄澳氵t到提前發(fā)定位?!薄昂?。
”“你每周有一天跟我吃飯,兩個小時不看手機?!薄昂??!薄澳阍敢獾脑挘?/p>
我們?nèi)ヒ惶酸t(yī)院,讓我看看你媽?!彼nD,聲音低下來:“好?!蔽姨崃吮?jié){,
塞回他手里:“你喝?!彼幼。忠欢?,豆?jié){灑了一點。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現(xiàn)在這么笨拙嗎?”“可能緊張?!彼拱?,“我沒想過我會緊張。
”我們一起走進公司。他在前臺填了訪客單,寫了名字,筆尖漏墨,紙上糊了一小塊。
他皺眉,寫第二遍?!澳憬裉煊袝r間嗎?”他問?!爸形绨胄r?!薄拔?guī)闳メt(yī)院。
”中午,我們打了車。計價器跳著數(shù)字,起步價十三,過了一個路口加到了二十七。
我坐在窗邊看外面,雨停了,天空灰。他看手機,手指停了停,放下。
“你今天下午幾點開會?”我問?!叭c半?!薄拔覀儍牲c前到醫(yī)院,半小時。
”“我跟助理說了,把會往后挪了一小時?!薄澳隳芘菜臅?,他會罵你。”“他已經(jīng)罵了。
”他聳聳肩,“他說我沒計劃,我說我確實沒計劃。”到了醫(yī)院,我們先去掛號處。人多。
他拿號,差點拿錯科室?!澳阋膬?nèi)科,不是呼吸科?!蔽姨嵝阉??!皩?。太久沒睡,